周为新摇手,不让李金才往下说,又淡淡一笑,反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本厂向无此例?——不错,向无此例!你是工,你的职务是动嘴人,不是动手机。这是本厂向来的规章。可是,我要对你说,现在是抗战时期,现在是国难时期,老规章已经不适用了!你天天叫别人抗战,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认你也抗两天试试!去罢,回我还要来检查你的工作的!”
这一番话,唐济成在旁听了,不禁暗暗赞。
李金才脸上的麻粒全涨得通红,倔地站在那里,显然并无服从的意思。
周为新突然生气了,怒声喝:
“去!今晚上我还是这里负总责的呢!”
李金才料想无可挽回了,哭丧着脸,气冲冲地走到工场的一角,指桑骂槐地找工。
这里,唐济成宣布了刚才决定的办法。从工场的每一角落又送来了表示满意的掌声。
梅形的光圈下,工作又开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里响了各工碰击着钢铁和泥的声音。这是清脆的,那是重浊的,错落而又和谐,构成了妙的旋律。有时,装箱组也来加它所特有的音乐:大锯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阵骤雨,轰隆轰隆又像远的一串闷雷。有时这两组音乐偶然不约而同来了个间歇,那时候,就可以听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神圣伟大的节奏:
——重的息,
——短促而喜悦的一声:“啊,对了!”
——迸着生命力的雄壮的吆喝:“住,可不能松手!”——多么野然而又多么亲切的叫唤:“你的,傻小,别动蛮劲!”
半夜餐来了,照例是每人两个咸鸭,一个大饼。可是大家暂时顾不得吃,还在拚命工作。
周为新双手捧着,双目半闭,好像这一切的神圣、雄壮、妙的音乐使他沉醉了,又好像他本不曾听到这一切,他的心灵正徜徉在另一世界。他面前摊着唐济成所起草的“迁移实施计划”包括了:一、起运以前应准备各事项,二、迁移途中应注意各事项,三、到达目的地后急应办理各事项——这三大类。
周为新睁开,无目的地凝神看着地下。近旁有带着血迹的一团麻丝。当这殷红的东西和周为新的光接的时候,周为新突然全一震。他盯住这东西看了好半天,然后下了决心似的霍地站起来,扬声叫:“济成!济成!”
从工作中抬起来的唐济成似乎一惊,但随即用了轻快的步走过来了,他上那块青更大也更突,亮晶晶像半只生的苹果。
“好好地收藏起来罢。”周为新轻声说,把那份“迁移实施计划”在唐济成手里。接着他叹了气,诚恳地又说:
“你这计划很切实,可惜这件事越看越远了!”
“哦?”唐济成惊愕地叫了一声,定睛看着周为新,等待他更多的说明。但是周为新的脸、神,乃至一举一动,都比他那句话更能使唐济成发生更大的疑惊,而且直觉到前途的困难一定意外地严重,——多余的说明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终于又说了这样一句,周为新便颓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难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济成打叠起神,委婉地说。“官方办事之贪污无能,社会组织的不健全,我们也不是不知。…”
周为新摇手打断了唐济成的话。“现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办事的敷衍荒唐,”周为新忽然兴奋地说“现在的问题在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