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微微蜷着,手在枕底下,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发已经有几灰白的,并且光的利刃已经在他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眉微微皱着,鼻带着倔的神气,贵的嘴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唱完了,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长城》来。
“他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哨兵。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监禁的分。她将穿上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沉古黯的房里,领略窗外面的月,香,和窗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星飞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光。她不再反他照在她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有这般好的咙哩。”
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控着缰绳,淡绯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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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她低下了,握住拳,指甲地掐到里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想了。”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新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了咸,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军是永
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从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很远,很远,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乡村中行的民歌《罗敷》。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了风帔和斗篷预备转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等那哨兵再给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
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的壮志成功的话——远远地,在山下汉军的营盘里一个哨兵低低地起画角来,那幽幽的,凄楚的角声,单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愁的角声,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着。天上的一颗大星渐渐地暗了下去。她觉得一颗的泪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