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思和观察的结果,是我困惑不解的原因。可我又期待什么呢?
我期待着有人会把自己亲受的灾难写来。一些元帅、许多老将军,生死,戎半生,可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一些国家领导人,也是一生革命,是人民的“功臣”绝大分的级知识分,著名作家和演员,大都是勤奋工作,赤诚护党。所有这一些好人,都被莫名其妙地泼了一污,罗织罪名,无限上纲,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真不知是何居心。中国古来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但这事情的是封建帝王,我们却是堂堂正正的社会主义国家。所作所为之残暴无情,连封建帝王也会为之自惭形秽的。而且涉及面之广,前无古人。受害者心里难会没有愤懑吗?为什么不抒一抒呢?我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然而到来却是失望,没有人肯动笔写一写,或者述让别人写。我心里十分不解,万分担忧。这场空前的灾难,若不留下记述,则我们的孙将不会从中取应有的教训,将来气候一旦适合,还会有人发疯,同样残暴的蠢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今天的青年人,你若同他们谈十年浩劫的灾难,他们往往吃惊地又疑惑地瞪大了睛,样是不相信,天底下竟能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大概认为我在说谎,我在谈海上蓬莱三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虽然有一段时间行过一阵所谓“伤痕”文学。然而,据我的看法,那不过是碰伤了一块肤,只要用红药一,就万事大吉了。真正的伤痕还埋在许多人的心中,没有表来。我期待着当事人有朝一日会表来。
此外,我还有一个十分不切实际的期待。上面的期待是对在浩劫中遭受痛苦折磨的人们而说的。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至死的当时的“造反派”实际上是打砸抢分的人,为什么不能够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状态和折磨过程也站来表一下写成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呢?这一类人现在已经四五十岁了,有的官据要津。即使别人不找他们算账,他们自己如果还有良心,有理智的话,在灯红酒绿之余,清夜扪心自问,你能够睡得安稳吗?如果这一类人—据估算,人数是不老少的—也写什么东西的话,拿来与被折磨者和被迫害者写的东西对照一读,对我们人民的教育意义,特别是我们后世孙的教育意义,会是极大极大的。我并不要求他们检讨和忏悔,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我只期待他们秉笔直书。这样,他们可以说是为我们民族立了大功,只会得到褒扬,不会受到谴责,这一我是敢肯定的。
就这样,我怀着对两方面的期待,盼星星,盼月亮,一盼盼了十二年。东方太来了,然而我的期待却落了空。
可是,时间已经到了一九九二年。许多当年被迫害的人已经如秋的树叶,渐趋凋零;因为这一批人年纪老的多、宇宙间生生死死的规律是无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古人说:“俟河之清”在我的人寿几何两个期待中,其中一个我无能为力,而对另一个,也就是对被迫害者的那一个,我却是大有可为的。我自己就是一个被害者嘛。我为什么竟傻到守株待兔专期待别人行动而自己却不肯动手呢?期待人不如期待自己,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这就是《棚杂忆》的产生经过。我写文章从来不说谎话,我现在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希望对读者会有帮助。但是,我虽然自己已经实现了一个期待,对别人的那两个期待,我还并没有放弃。在期待的心情下,我写了这一篇序,期望我的期待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