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想再获得这样的教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于是我恐惧。

我是有幸棚的少数人之一，几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难得的经验。我认为，这些经验实在应该写来的。我自己虽非作家，却也有一些舞笔墨的经验。自己要写，非不可能。但是，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一段生活，一回忆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寒而栗，不去回忆也罢。我有一个渺渺茫茫希望，希望有哪一位蹲过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笔，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淋漓尽致地写了来，一定会开阔全国全世界读者的界，为人民立一大功。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写。我在这里先郑重声明：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我就写成什么样。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不别人说什么，我都坦然之“只等秋风过耳边”谎言取是一个品质问题，非我所能为，亦非我所愿为。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经过了所谓“文化大革命”炼狱的洗礼“曾经沧海难为”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读了我写的东西到不舒服，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疮疤；如果有人想对号座，那我在这里先说上一声：悉听尊便。尽我不一定能写什么好文章，但是这文章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我写的不是小说。这一想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与同情。

在悲哀、孤独、恐惧之余，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念。如果把这一场灾难的经过如实地写了来，它将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常在这一面镜里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应当，什么事情又不应当，决没有任何坏。

我到悲哀，是因为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变，到来竟然得不到一了解，得不到一同情。我并不要别人会全面理解，整同情。事实上我对他们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细节我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至今还闷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观认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本章已阅读完毕(请击下一章继续阅读!)

景观，宛如英国白金汉前面广场上欣赏御林军换岗的盛况。此时我的心情实在不足为外人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东天太，一直盼到今天，虽然读到了个别人写的文章或书，总还觉得很不过瘾，我想要看到的东西始终没有现。蹲过棚，有这经验而又能提笔写的人无虑百千。为什么竟都沉默不语呢？这样下去，等这一批人一个个遵照自然规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极可宝贵的，转瞬即逝的经验，也将会随之而消泯得无影无踪。对人类全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对有这经验而没有写来的人来说，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最可怕的是，我逐渐发现，十年浩劫过去还不到二十年，人们已经快要把它完全遗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大了睛，满脸疑云，表示不理解的样。从他们的神中可以看来，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号。他们怀疑，我是在讲“天方夜谭”我是故意夸大其辞。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但是他们的神却：“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我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

简短截说，棚中有很多新的创造发明。里面的生活既丰富多彩，又森刺骨。我们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让神经张到最限度，让五官的本能发挥到最限度，有荆棘坑坎，时时有横祸飞来。这生活，对我来说，是绝对空前的。对门外人来说，是无法想像的。当时在全国棚的人虽然没有确切统计，但一定是成千累万。可是同全国人一比，仍然相形见绌，只不过是小数一端而已。换句话说，能棚并不容易，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人们不是常常号召作家在创作之前要生活吗？但是有哪一个作家心甘情愿地到黑帮大院里来呢？成为黑帮一员，也并不容易，需要备的条件还是非常苛刻的。

以上算是缘起。

我孤独，是因为我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我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新人类”那样互不理解。难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于是我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