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大洋是一个大的财富。但是我立即退还给他,惹得伙计的脸一下红了起来。这心理我以后才懂得。一九四六年,我从海外回到祖国。卖了一只金表,寄钱给家里。把剩下的“法币”换成黄金。伙计也算错了账,多给了一两黄金。在当时一两黄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我也立即退还给他。在大人名下,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然而对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也不能说一意义都没有的。
到了现在,自己一下变成了鬼。最初还极不舒服,颇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习以为常。人鬼界限,好坏界限,善恶界限,丑界限,自己逐渐模糊起来。用一句最恰当的成语,就是“破罐破摔”自己已经没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杀,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别人说短论长,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确有实际困难。聂记革委会赐给我和家里两位老太太的“生活费”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窝就咸菜,也还是不够用的。天天劳动度大,肚里又没有油,总是饥辘辘,想找吃的。我曾几次跟在牢禁后,想讨一盛酱豆腐罐里的汤,蘸窝吃。有一段时间,我被分到学生宿舍区二十八楼、二十九楼一带去劳动,任务是打扫两派武斗时破坏的房屋,捡地上的砖石。我记得在二十八楼南的一间大房里,堆满了杂,七八糟,破破烂烂,什么都有。我忽然发现,在一个破旧的蒸馒用的笼屉上有几块已经发了霉的馒。我简直是如获至宝,拿来装在袋里,在僻静地方,背着监改的工人,一个人偷偷地吃。什么卫生不卫生,什么有没有细菌,对一个“鬼”来说,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也学会了说谎。离开大院,来劳动,肚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对带队的工人说,自己要到医院里去瞧病。得到允许,就专拣没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里,吃上两个夹芝麻酱的馒,狼吞虎咽之后,再去活,就算瞧了病。这行动有极大的危险,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监改人员或汇报人员,那结果将是什么,用不着我说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拣到了几张钞票,都是一两的。我大喜过望,赶快揣在袋里。以后我便利用只许低走路的有利条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决不会看到的东西,曾拣到过一些钢镚儿。这又是意外的收获。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的规律:在“黑帮大院”的厕所里,掉在地上的钢镚儿最多。从此别人不愿意的厕所,反而成了我喜的地方了。
上面说的这一些极其猥琐的事情,如果我不说,决不会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亲经历,我也决不会想到。但是,这些都是事实,应该说是极其丑恶的事实。当时我已经完全失掉了羞恶之心,并没有到有什么不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我从前对一个人堕落的心理过程发生过兴趣,潜意识里似乎有认为这是天生的。现在拿我自己来现说法,那想法是不正确的。
然而谁来负这个责任呢?
(十五)“折磨论”的小结
棚生活,千万绪。我在上面仅仅择其荦荦大者,简略地叙述了一下。我据“以论带史”的原则,先提了一个理论:折磨论。最初恐怕有很多怀疑者。现在看了我从非常不同的方面对“黑帮大院”情况的叙述,我想再不会有人怀疑我的理论的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