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当成密电码了！”他把教授证和曲谱装回包，递到父亲手中，说：“张教授，我们的战士来不及学文化，今后要加教育。请你走好！”军官把父亲带了七号楼。父亲说：“我的书房就在西一斋，我到我书房里去一下。”军官说：“对不起，现在这里是军事重地，师生都疏散了，不能随意。”军官把父亲领到学校东北角的一个小门，密集的炮击声正在龙亭那边炸雷般地轰鸣。一颗炮弹呼啸着落在场上，炮弹掀起的泥土溅落在我们的脸上、上。军官说：“请走好，不远送了！”父亲抖落了上的泥土，向军官的背影微笑说：“你能给我一支枪吗？”

父亲埋葬在“坟岗”上的时候，有人看见一个脸苍白的女，举着一把黑的雨伞，来给父亲扫墓。那是清明节的黄昏，扫墓人都已离开了墓地。她独自伫立墓旁，只有无声的细雨伴着她无言的悲泣。她在墓前焚烧了厚厚一叠字纸，火蝴蝶翩跹飞舞，翅膀上挂着破碎的音符，在细雨中纷纷坠落。她不知，我的母亲正在农人看庄稼的小草庵里注视着她，没有妒嫉，只有泪的悲悯。

母亲把父亲安葬在开封东郊的“坟岗”上，那是一块属于孤魂野鬼的青草地。上八角帽、穿上了军装的堂舅也现在父亲的墓地。当母亲领着她的五个女挥泪焚烧了写给父亲的一篇祭文，堂舅劝母亲：“他们的父亲在黎明前离去，你要站起来迎接黎明。”三十四年以后，母亲经历了黎明以后不曾预料到的诸多困苦，无怨无悔地离开了人世，终年七十三岁。当时我正挎着一个被秋雨打的小包，狼迹嵩山脚下，没有及时得到母亲病危的电报。和弟弟起了父亲的遗骨火化，与母亲的骨灰一起，安葬在开封西郊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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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终年四十三岁，治学仅得二十年光，还有八年以上的光被笼罩在战火硝烟里。包括他离世后由南京正中书局版的《鼓曲言》在内，一生著述仅得二百余万字。

2002年节一稿，8月修改

我和父亲于校墙与城墙之间的开阔地上，必须由北向南通过大约一千米的距离，才能向西折市区。周围不见人影，只有我和父亲向南走着。我忽地到我和父亲的孤独，成了作战双方都无暇顾及、都没有发生兴趣的人。南边天上却来了飞机。地上响起了对天击声。我到飞机是冲着父亲飞来的。父亲的白衫白映衬在褐的开阔地上，手中的黑包一闪一亮，从天上看下来，一定十分耀。父亲似乎也注意到飞机盯上了他，就把包遮在我的上，对飞机说：“你好好看一看嘛，你还不至于向一个明显的非军事目标发仇恨吧！”话刚落地，飞机就带着骇人的呼啸俯冲下来，父亲抱着我缩在地上，一个大的影携带着无数只飞鸟从掠过，前后溅起一绺绺的土烟儿。我和父亲被猛烈的气狼掀起来，摔倒在地上。飞机向北边飞去了。父亲发现我们都还完好无损，拉起我说：“快走，这个玩笑开大了！”我们继续南行。后脑勺上再次觉到了飞机的轰鸣。飞机从北边折回来，像一块的犁铧贴着犁过来。两边都是笔立的墙，我们没有地方隐蔽自己。父亲仰起面孔，直视着呼啸而来的飞机。接着就猛烈地震颤了一下，扬了一下右手，陡地扔了包，手腕上涌狼一样的鲜血。父亲用左手掐着右手腕，问我：“你还好吗？不要怕，我们走吧！”飞机又从南边折回来。父亲了恼怒而绝望的表情，那是天要塌下来只好用脑瓜儿着它的表情，父亲说：“儿，咱们没躲、没藏啊，那就直着走吧！”父亲走得从容不迫，甚至走得容光焕发。飞机再次俯冲下来时，我正在捡起父亲丢在后的包。父亲照旧用左手掐着右手腕，笔直地向前走着，鲜血洒在路上。大的影挟带着骇人的霹雳从掠过，父亲像舞一样跃起来，鲜血又像儿一样溅起来，地在空中打了个儿，重重地落在地上。我丢了包跑过去，抱住了父亲。父亲的脖和脯上都在汩汩地血，把他白的短褂染成了鲜红的颜。父亲看了看我，嗓里“咕噜”了一下，叫了一声：“儿！…”留下一个自嘲的苦笑，永远地闭上了睛。

在开阔地的南端，押送父亲的小战士正与飞机较量。他手持冲锋枪，围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空碉堡打转。飞机从南边飞过来，他转到碉堡北边向飞机击。飞机从北边折回来，他又转到了碉堡南边。他用轻蔑的、甚而是挑衅的神盯着飞机，在迸飞着火光和硝烟的碉堡下边腾挪跃，瞅准飞机俯冲下来的节骨儿上与之猛烈对，像是在捉一只急怪脑的黑老鸹。当飞机气哼哼地向远方飞去的时候，他爬上碉堡，向飞机远去的方向撒了一泡，又盘坐在碉堡上，如同坐在自己家里的麦秸垛上，继续吃起了包。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这情景永远留在我记忆的皱褶里，对应着父亲的脆弱与无助。父亲仅仅被一场将他排除在外的战争蹭了一下，就像一只被割破的绵羊，倒在汩汩冒泡的血泊里，生命在瞬间消失。父亲的包也被我丢失在两堵墙之间的夹里，我不能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