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一惊。他不派人往那去山下的羊上追,看来似乎是有意的。“唉!”他抹了抹泪,虽然他并不是伤心,可是好像一副伤心的表情“就是把他抓回来,拴得住他的,拴不住他的心。那驴日的,我知,没个好女,没个家,他哪达儿都呆不长。今天把他抓回来,明天他还得跑。长在他上,谁能看得住他?!…原先,他在咱们队上呆着,是有想的哩。”我不敢多嘴了,我怀疑他察所有的事情。我低下,局促地翻动着烧得焦黄的稗面馍馍。
他看了看我,再没有说什么,袖着手,稍往后仰了一,侧靠在炉台上打开了瞌睡。
雪大概停了,听不到外面的沙沙声。世界一下陷了一张的沉默,炉膛里劣质煤的哔剥声更增添了不安的气氛。“哎,”他忽然侧过脸跟我说:“小章,说真的,你跟缨结婚吧。”这是我今晚上听到的第二次建议,而且自两个人的嘴里。我明白他是怎样从海喜喜上联想到这件事的。我惶惶然地不置可否。“缨是个能的女。”他说“有时候和男人胡调哩,可那有啥?一个女领着个娃娃,一个月十八块钱,又碰上这个饥荒的年景,你叫她咋整?你们结了婚,她就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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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朝他喊:缨并没有跟“男人胡调”!可是,四年的劳改生活和至今仍被专政的份,使我鼓不起勇气跟谢队长争辩。我仍然低着沉默不语。
“你别嫌弃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些女在年轻的时候都上过当哩,后来正正经经嫁了人,都是好样的。你也别听啥‘国饭店’的话,我知,那几个月她就跟海喜喜一个人好,可不知为啥,她不希待海喜喜…我看你们俩倒是合适,你劳动好,年龄也相当。她还能给你生娃娃。以后,就在农场里拉扯着过吧。两个人过日总比一个人过日轻省。这饥荒看就快过去了,日总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听说,就在这个月,中央在北京要开啥大会哩①,前几年的政策看来要变一变。日好了,在哪达儿过不一样呀?非得像你们组那几个一样,跑回城里去?…说实话,啥都是一辈,过去的事,就拉倒吧!”
他两肘撑在火炉边上,脸映得通红。脸上的肤松弛下来,火光照着他满面的皱纹,这是常年在外劳动的痕迹。他一定害着严重的沙,睛里不断淌浑浊的泪。我估计他的实际年龄,要比他外表年轻得多,但这时,他整个面孔上,又像第一次和我单独谈话时一样,显了老人那特有的宽容的神情。我很受动,并且也因为想和海喜喜在一起劳动,差要告诉他海喜喜就在山下他姑妈家里,去把他找回来吧。但又一想,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失信于海喜喜的好。我问:“你想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哪达儿去?准跑内蒙了。山下,他还有个姑妈在那达儿,保准他跑去过年了。”
他没有跟我说大理,同时谨慎地避开我特别的、错误、份这些问题,还把在我这时看来是非常机密的党内消息告诉给我。他的语气非常温和,我很久没有听过一个党员用这语气跟我说话了。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通①指1962年1月召开的有7000人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红的炉火照着他疲乏的、早衰的脸,使他的面显现一父辈般的慈祥。一个人不论如何俗,没有文化,只要他有真挚的情,能达事理,他自然而然就会显得大和庄严。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在烘烘的火炉旁,在一般的小屋中,我与他之间的隔,被他的抚和关切之情化了,我的泪止不住地眶,在通红通红的火光映照下,像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滴在炉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