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农民每日工分不过三四角钱,我的工资是四五百,这样放了去,怕农民吃惊。时隔30年,到了今天,再到农村去,我们工资的数目是不肯说,怕说去让农民笑话。抚今追昔,真不禁慨系之矣!
这一年的冬天,姚文痞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敲响了“文化大革命”的钟声。所谓“三家村”的三位主人,我全认识,我在南村无意中说了来。这立即被我的一位“足”牢记在心。后来在“文革”中,这位足原形毕。为了人地,颇多惊人之举,比如说贴号式的大字报,也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引起了轰动。他对我也落井下石,把我“打”成了“三家村”的小伙计。
我于1966年6月4日奉召回校,参加“文化大革命”最初的一个阶段,是批所谓“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这次运动又是针对知识分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我自然在被批之列。我虽不敢以“学术权威”自命,但是,说自己是资产阶级,我则心悦诚服,毫无怨言。尽运动来势迅猛,我没有费多大力量就通过了。
后来,北大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就是那位所谓写第二张“列主义大字报”的“老佛爷”此人是有后台的,广通声气,据说还能通天,与江青关系密切。她不学无术,每次讲话,必错误;但是却骄横跋扈,炙手可。此时她成了全国名人,每天到北大来“取经”朝拜的上万人,上十万人。得好端端一个燕园七八糟,乌烟瘴气。
随着运动的发展,北大逐渐分了派。“老佛爷”这一派叫“新北大公社”是抓掌大权的“当权派”它的对立面叫“井冈山”是被压迫的。两派在行动上很难说有多少区别,都搞打、砸、抢,都不懂什么叫法律。上面号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至无上的法律。
我越过第一阵烈的风暴,问题算是定了。我逍遥了一阵,日过得满惬意。如果我这样逍遥下去的话,太大的风险不会再有了。我现在无异是过了昭关的伍胥。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是常态;但是有时候我胆又特别大。在我一生中,这样的情况也现过几次,这是变态。及今思之,我这个人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价值就表现在变态上。这变态在“文化大革命”又现过一次。
在“老佛爷”仗着后台为所为无法无天的时候,校园里残暴野蛮的事情越来越多。抄家,批斗,打人,骂人,脖上挂大木牌,上帽,任意污辱人,放胆造谣言,以致发展到用长矛杀人,不用说人,连兽都没有了。我认为这不符合群众路线,不符合什么人的“革命路线”放着安稳的日不过,我又发了脾气,自己了来,其中危险我是知的。我在日记里写过:“为了保卫什么人的革命路线,虽粉碎骨,在所不辞。”这完全是真诚的,半虚伪也没有。
同时,我还有自信:我上没有辫,上没有尾。我没有参加过国民党或任何反动组织,没有反人民的事情。我怀着冒险、侥幸又还有自信的心情,来反对那一位“老佛爷”我完完全全是“自己来”的。
没想到,也可以说是已经想到,这一就了“棚”我在群众中有一定的影响,我起来在太岁上动土“老佛爷”恨我骨,必置之死地而后快。我被抄家,被批斗,被打得破血,鼻青脸。我并不是那豁达大度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我一时被斗得转向,下定决心,自己结束自己的命。决心既下,我心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简直平静得有可怕。我把历年积攒的安眠药片和药都装到袋里,最后看了与我共患难的婶母和老伴一,刚准备门墙逃走,大门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撞门声:“新北大公社”的红卫兵来押解我到大饭厅去批斗了。这真正是千钧一发呀!这一场批斗行得十分激烈,十分野蛮,我被打得躺在地上站不起来。然而我一下得到了“顿悟”:一个人忍受挨打折磨的能力,是没有极限的。我能够忍受下去的!我不死了!我要活下去!
我的确活下来了。然而,在刚离开“棚”的时候,我已经虽生犹死,我成了一个半白痴,到商店去买东西,不知怎样说话。让我抬起来走路,我觉得不习惯。耳边不再响起“妈的!”“混!”“王八!”一类的词儿,我觉得奇怪。见了人,我是张而嗫嚅,足行而趑趄。我几乎成了一行尸走,我已经“异化”为“非人”
我的确活下来了,然而一个念老在咬我的心。我一向信奉的“士可杀,不可辱”的教条,怎么到了现在竟被我完全地抛到脑后了呢?我有勇气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为什么竟没有勇气用自己的命来抗议这暴行呢?我有时甚至觉得,隐忍苟活是可耻的。然而,怪还不怪在我的后悔,而在于我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没有把这件事同整个的“文化大革命”联系在一起。一直到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我一直拥护七八年一次、一次七八年的“革命”可见我的政治嗅觉是多么迟钝。
我了四十多年的梦,我怀拥“原罪”四十多年。上面提到的我那三个崇拜对象,我一直崇拜了四十多年。所有这一些对我来说是十分神圣的东西,都被“文革”打得粉碎,而今安在哉!我不否认,我这几个崇拜对象大分还是好的,我不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至于我衷心拥护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则另是一码事。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最野蛮、最残暴、最愚昧、最荒谬的一场悲剧,它给伟大的中华民族脸上抹了黑。我们永远不应忘记!
“四人帮”垮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中央拨反正,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受到了全国人民的拥护。时间并不太长,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在全国人民前,全国知识分前,天日重明,又有了希望。
我在上面讲述了解放后四十多年来的遭遇和受。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镜里照来的是运动,运动,运动;照来的是我个人和众多知识分的遭遇;照来的是我个人由懵懂到清醒的过程;照来的是全国人民从政治和经济危机的渊岸边回走向富庶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