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那一式的“伪装”好比大群的长袍短褂的市民中间夹着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
“这样多的船,成日成夜都挤在一块,不怕东洋飞机来轰炸么?”
周阿梅着急地问,同时也就想起,应当告诉唐济成,如果“通行证”不到手,今晚上最好移到冷静的地方去过夜。“对呀,”那王老板接说“就是为的防轰炸,闹什么汉不汉来了!”
“啊!还有汉?”
“谁知!”王老板把双手往袖筒里一拱,很生气地说。“船上都住了老老小小,晚上不个火总不成吧?可是队伍上就说这是给东洋赤老打灯号了,说是要查有没有汉了,——哎,老兄,他们查汉可不查人,光查东西!少不了有些东西变成了汉。不过,几个钱,又可以免检查。老兄,如果今晚上在这里过夜,这一过门可不要忘了。”
“那么,到底晚上不灯呢?”
周阿梅着急地再问,同时站起来向四下里看,要找到唐济成。
“放心,你尽罢!”王老板不慌不忙回答,又弯着手指作成圆圈“有这个就行!老兄,到了晚上,这河面才好看呢!真正是灯火辉煌!喏,那边正街上有一家同楼,卖茶,也卖酒,生意要到半夜十二,几盏汽油灯,照的雪亮,卖唱的小姑娘穿来穿去,一块钱四戏。喂,老兄,这也是最近个把月内才行起来的。”
周阿梅无心再听了。他吃过敌机的苦,他懂得灯火制的意义;尤其因为昨天他们在路上遇见敌机沿河侦察飞行,他觉得这一个小镇也是在敌人注意的范围之内。然而这里的人们,甚至还有队伍,竟这样大意,那可不是玩的。
这时候快近中午,镇街上正在上市。靠近河边那些各式各样的船只也在忙忙碌碌准备午饭。沿河一带,这边的赶早市的零摊贩们,直着嗓还在拚命叫卖,那边卖菜蔬的却纷纷收拾箩筐正要收市了。周阿梅到了岸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用说唐济成影迹全无,就连自己人也看不见一个。他信步向大街走去,将近街角那个茶馆的时候,却看见缺嘴阿四肩上扛着他那“采办”菜蔬的大竹篮,满大汗,一步懒一步的迎面而来。
这缺嘴阿四着满的酒气,隔着老远就叫:
“阿梅,阿梅!帮帮忙呀,重得很!”说着就把肩那大竹篮噗的放在地下。
周阿梅上去一看,大半篮的东西,除了几把小白菜,十来方手掌大小的豆腐,薄薄一叠百叶,余下的就全是连叶带泥的萝卜。
“贵得很呀,逃难人大多,青菜豆腐全涨了价了!”
缺嘴阿四抹着脸上的油汗,气咻咻地说。
“看见唐先生么?”
缺嘴阿四不回答,仍然抱怨着菜蔬太贵,甚至赌咒说他赔了工夫力气还不算,也赔了钱。周阿梅懒得理他,掉再挤人丛去了。
路左一家客店,大门上的灯匾招牌三个大红字:“全福记”两个打扮得柳柳的年轻女站在这灯匾下声气和几个男人调笑,其中一个,穿草绿军服,挂着三角带。
走过那“全福记”二三十步,便看见了那王老板说过的那座“同楼”声音带沙哑的一架收音机正唱着《义勇军行曲》。楼下的茶座得满满地,人声嘈杂,跑堂的提着雪亮耀的铜壶,大声吆喝着,在密层层的茶客们中间挤来挤去。茶座左,当街一排四五副灶,气腾腾,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在那里,只听得杓敲着铁锅,达达达,放机关枪似的。
楼上大概是酒座了。端着菜盘的,捧着酒壶的,穿得整整齐齐的买卖的,也有一军服却不军帽也不挂三角带的,还有——“全福记”门前卖俏的那一女,都像走灯似的上上落落挤过那一既窄且老,咯支咯支叫苦连天的楼梯。
周阿梅朝茶座里望了一,心里想:“唐先生不见得会上这里来罢?”可是他却看见了姚绍光,还有歪面孔和另一翻砂工人。好像摸了半天黑路,骤然看见自家人,周阿梅就叫着他们的名字,并且避过了迎面来的的一把大铜壶,居然挤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