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动或静的黑影,黑夜则是一片黑上有些动或静的更黑的影。凭着这判断,洼着他的灰镜,拄着手杖可以到两个路外的中国菜蔬店去买半打松和一袋港式全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烧。洼很少吃他判不质量的东西。洼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个路外的波特莫斯广场去听人拉胡琴、吊嗓、下围棋。这两桩事不需要视觉去。洼尽量避免盲人的动作来:用手杖琐碎地戳戳,同时把下翘起。过手的洼觉得那些动作在他上会很没风度。他走到离家门十多步时,就听见佩德罗已经等在那里。佩德罗和三个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听佩德罗嘘八哥杰米。佩德罗的语气明显带有哗众取和讨好。他把洼说成是中国海盗,洼想自己的灰镜大概帮忙营造这神秘气氛的。
男孩们一见洼就知他绝不是中国海盗。他们瞪着蓝、灰、棕的睛,看洼走过来。他们相互戳戳捣捣,暗暗讨论洼是否是个瞎。他们不知为什么心里非常希望洼是个瞎,不然洼实在太平常了,不拥有那么一只神奇的八哥杰米。洼大声跟男孩们打着招呼,然后男孩们鱼贯了洼那散发着老单汉特有气味的房间。佩德罗像主人一样将八哥杰米介绍给朋友们。洼在一边被忽略得很净。他挂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赏着这帮兴奋得手忙脚的男孩们。杰米毕竟是只漂亮的鸟,并长着一个诡计多端的面孔。
佩德罗连恳求带威胁,八哥杰米就是不肯张叫他一声“佩德罗”更别提报告天气预报了。它不动声地将尾翼一坠,一粒白的粪落在佩德罗的黑发上,引得三个同伴快乐了三秒钟。佩德罗将抹下的鸟粪揩在洼的破沙发上,继续兼施地逗八哥杰米开。最终是杰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嚷起来,音稍次于乌鸦,人类加于它的文明半也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打着哈欠说,他想回家了。
另一个男孩说,他也等不及八哥杰米的天气预报了。
第三个男孩说,这是个屎鸟,只会吃和拉屎,本不会说话,他们到这里来受了骗。
佩德罗急了,说八哥杰米说起话来语法比你正确多了!
男孩说,墨西哥人最会撒谎。
佩德罗要哭来,他指着坐在墙角的洼说,洼可以证明,我从来不撒谎!洼可以证明…
男孩们打断他说,中国人更会撒谎。
洼听见男孩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了。他前的一片黑暗中有个更加黑暗的小影孤零零立在那儿。他走向那小影,到那是条正在刻饮泣的小影。洼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时不比佩德罗大很多,洼知这条孤零零的小影内心是怎样个滋味。六十多年前的洼若有一只如八哥杰米,他也会像佩德罗那样以它去换取一信赖和友情。这一八哥杰米是没法懂得的。
当洼的手摸索到佩德罗的大黑睛边,摸索着去揩那些泪时,男孩猛力甩开了他。甩开了这个整天让他读那些污秽词句的中国糟老。洼这时看不见佩德罗的睛扩张得多么大多么黑,放怎样的两束黑暗的恐怖。男孩发起脾气来竟比八哥杰米大许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样绝望地扑腾,四面八方碰。洼吓坏了,却看不见男孩究竟想什么。佩德罗扑腾到一个角落,抄一木照着八哥杰米的笼便挥过来,两生同时发极惨的“呱呱”声。笼是铁铸的,古旧了,却怎样也打不烂。洼想告诉男孩凡是老东西都是难以毁掉的。而这时八哥杰米不知怎么从笼中飞来,上拖一条发黑的银链。佩德罗舞着比他自己、与他分量相当的木满追打八哥杰米。洼凭着听觉去阻拦男孩,却总是迟一步,结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洼绝不想让佩德罗伤害八哥杰米,他认为过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罗,有八哥杰米,有他自己,这是个相当满和睦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