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教书,不用写文章,有兴趣就看一看大字报,听一听辩论会,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简直像一个活神仙。想到快意,不禁一个人发会心的微笑。
但是,人世间决没有世外桃源,燕园自不能例外。燕园天天发生的事情时时刻刻地刺激着我,我是一个有知觉有情的人,故作麻木状对我来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反应。我在北大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担任过全校的工会主席,担任过一些比较重要的社会职务,其中有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人大代表等等。俗话说:“树大招风”我这棵树虽然还不算大,但也达到了招风的度。我这个人还有一些特,说好听的就是,心还没有全死,还有一正义。说不好听的就是,我是天生的犟,很不识相。在这样主客观的合下,即使北大有一个避风港,我能钻得去吗?我命定了必须站在暴风雨中。
不钻避风港,我究竟应该怎样呢?我逐渐发现,那一位新北大公社的女领有不对。她的所作所为违背了上面的革命路线。什么叫革命路线?我也并不全懂。学习了十多年的政治理论,天天听那一东西。积之既久。我这冥顽的脑袋瓜似乎有开了窍,知一切工作都必须走群众路线。我觉得,对待群众的态度如何,是判断一个领导人的重要的尺度,是判断他执行不执行上面的革命路线的重要标准。而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只是我认为—那个女人背离了正确路。新北大公社是在北大执掌大权的机构,那个女人是北大的女皇。此时已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这是完全遵照上面的指示的结果。“革命委员会好”这个“最指示”一经发,全国风靡。北大自不能落后,于是那个女人摇一变成了北大“合法”政权的,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主任。这真是锦上添,岂不猗欤休哉!然而这更增加了这一位不学有术、智商实际上是低能的“老佛爷”的气焰。她更加目空一切,在一些“小李”抬的轿上舒舒服服,发号施令,对于胆敢反对她的人则采取残酷镇压的手段,停职停薪,给小鞋穿,是家常便饭。严重则任意宣布“打倒”使对方立即成为敌人,可以格杀勿论。她也确实杀了几个无辜的人,那一个校外来的惨死在新北大公社长矛下的中学生,我在上面已经谈到。看了这一些情况,看了她对待群众的态度,我心里愤愤难平。我认为她违反了上面的革命路线。我有坐不稳钓鱼船了。
但是,我是知这一位女首领的。她愚而多诈,心狠手辣。我不愿意冒同她为敌的风险。我只好暂时韬晦,依违两派之间,作一个中立的态度。
在这期间,有几个重大的事件值得一提。第一件是到印尼驻华大使馆去游行示威。大概是因为印尼方面烧了我们驻雅加达的大使馆,为了报复,就去示威。这是一个得人心的国行动。北大的两大派哪一个也不想丢掉这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力量,争取更多的群众。两派都可以说是“倾巢”动。在学校南门里的林荫大上,排上了几十辆租来的大汽车,供游行示威者乘坐之用。两派的群众当然分乘自己的车。可我哪一派都不是,想乘车就成了问题。两派认识我的几个将看到有机可乘,都到我跟前来献殷勤,拉我上他们的车,井冈山的一位东语系的女将,拉我特别积极。从内心里来说,我是愿意上他们的车的。但是,我还有顾虑,不愿意或者不敢贸然从事。新北大公社派来拉我的人也很积极。最后,经过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思想斗争,我还是上了公社的车。一路上,人声鼎沸,红旗招展。到了印尼大使馆,喊了一阵号,又浩浩地回到燕园来,皆大喜。
另一件事情是到解放军一位级将领家中去“闹革命”或者是去“揪”他。他的家是在玉泉山的一个什么地方。我并没有听清楚,为什么单单到他家去“闹”反正当时任何一个战斗队,可能在某某后台的支持下,都有权宣布打倒什么人“揪”什么人。我连他住的确切地方都不知。这一次因为路近,没有乘坐大车,绝大分人是步行前往。我因为属于“有车阶级”于是便骑车去了。由于两派群众混杂在一起,我没有像到印尼使馆去示威时那样受窘。没有人来拉我参加哪一派的游行。我成了骑车单。在分不清是哪一派的车队中随大骑向前去。过了青龙桥,我看还有人骑车向西山奔去,我也就盲从起来,跟着那些车骑向前去。一直到了万安公墓,是玉泉山背后了。知不对,忙回转车,又来到了青龙桥,却听群众中有人大声嚷嚷,说是已经“闹过革命”了。我只好随人回到燕园。到底我也不知,那一位将军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我连大门都没有看到。我想,当时很多人闹革命就是这样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