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我这一单薄的躯。从前读一篇笔记文章。记载金圣叹临刑时说的话:“杀,至痛也。我于无意得之,不亦快哉!”我这个“反革命”帽,也是于无意中得之,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不亦快哉!”我只能说:奈何!奈何!
不怎样,一夜之间,我上发生了质变:由人民变成了“反革命分”没有任何手续,公社一声“打倒!”我就被打倒了。东语系的公社命令我:必须呆在家里!只许规规矩矩,不许说动!要随时听候传讯!但是,在最初几天,我等呀,等呀;然而没有人来。原因何在呢?十年浩劫过了以后,有人告诉我:当时公社视我如中钉,必之而后快。但是,他们也到“罪证”尚嫌不足。于是便采用了先打倒,后取证的战略,希望从抄家抄的材料中取得“可靠的”证据,证明打倒是正确的。结果他们“胜利”了。他们用诬陷罗织的手段,文周纳,移接木,加了我的罪名。到了抄家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来了,来了,两个臂缠红袖章的公社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闯我家,把我押解到外文楼去受审。以前我走外文楼是以主人的份,今天则是阶下囚了。可怜我在外文楼当了二十多年的系主任,晨晨昏昏,风风雨雨,呕心沥血,努力工作,今天竟落到这般地步。世事真如白云苍狗了!
第一次审讯,还让我坐下。我有不识抬举,态度非常“恶劣”我憋了一肚气,又自恃没有辫和尾,同审讯者。我心里还在想:俗话说,捉虎容易放虎难,我看你们将来怎样放我?我说话有时候声音很大,极为激烈。结果审讯不什么。如是一次,两次,三次。最初审讯我的人—其中有几个就是我的学生—有时候还微窘相。可是他们的态度变得了。可能是由于他们掌握的关于我的材料多起来了,他们心中有“底”了。—我禁不住要在这里提一个问题:当年审讯我的朋友们!你们当时对这些“底”是怎样想的呀?你们是不是真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呢?
这话扯远了,还是回来谈他们的“底”第一个底是一只竹篮,里面装着烧掉一半的一些信件。他们说这是我想焚信灭迹的铁证。说我烧的全是一些极端重要的、有重大机密的信件。事实是,我原来住四间房“文化大革命”起来后,我看形势不对,赶忙退两大间,让楼下住的我的一位老友上来住,楼下的房被迫给一个无巧不沾的自命“”很好的西语系公社的一位女职员。房减了一多半,积存的信件太多,因此想烧掉一些,减轻空间的负担。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焚烧,心中并没有鬼。然而被一个革命小将劝阻,把没有烧完的装在一只竹篮中。今天竟成了我的“罪证”我对审讯我的人说明真相,结果对方说我态度极端恶劣。第二个“罪证”是一把菜刀,是抄家时从住在另一间小房间里我婶母枕下搜来的。原来在“文化大革命”兴起以后,社会治安极坏,传说坏人闯人家抢劫,门先奔厨房搜寻菜刀,威胁主人。我婶母年老胆小,每夜都把菜刀藏在自己枕下,以免被坏人搜到。现在审讯者却说是在我的房里我的枕下搜来的,是准备杀红卫兵的,我把真相说明,结果对方又说我态度更加极端恶劣。第三个“罪证”是一张石印的蒋介石和宋龄的照片。这是我在德国哥廷时一个可能是三青团员或蓝衣社分的姓张的“留学生”送给我的。我对蒋介石的态度,除了一段时间不明真相以外,从一九三二年南京请愿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好过。我认为他是一个氓。我也从来没有幻想过他真会反攻大陆。历史的规律是,一个坏统治者,一旦被人民赶走,决不可能再复辟成功的。可是我有一个坏病,别人给我的信件,甚至片纸只字,我都保留起来,同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位公安总队的陈同志正相反,他是把所有的收到的信件都烧掉的。结果我果然由这一张照片而碰到上了。审讯者说,我保留这一张照片是想在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后邀功请赏的。他们还没有好意思给我上“国民党潜伏特务”的帽,但已间不容发了。我向他们解释。结果是对方认为我的态度更加极端恶劣。
我百喙莫明。我还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