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孤苦无告的老太婆伸援助之手呢?我现在已成为双料的“反革命分”:新北大公社已经给我上了这样一帽,如今又“自绝于人民”是在反革命之上又加反革命了。总之,在家里不行。
那就在外面吧。在外面也有一个方向问题,而且方向的绪更多。我首先是受了我上面提到的中文系那一位总支书记的启发,想到了西山。西山山林密,风光秀丽。倘我能来到此,猎猎松涛,琮琮泉声,枕松针,仰视碧空,自己亲手消灭掉一生最可宝贵的生命,多么惬意,又是多么有诗意呀!简直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首最妙的诗。但是,那地方太远,路上倘被红卫兵截获,那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了。我否定掉这个想法,又想到颐和园。过去有不少名人到这里来寻短见,王国维是最著名的例。可我不想学王老先生投自尽。在山后找一个,吞下安眠药,把世界丢在后,自己一走了之。但是我又怕惊吓了游兴正的游园的仕女君。这个主意也不妥。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后面只有一条路之隔的圆明园。这里有极大的苇坑。时值初冬,芦正茂。我倘能走到芦苇,只须往地上一躺,把安眠药一服,自己的目的立即达到。何等净,又何等利索!想到这里,我对自己非常满意,我兴得简直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认为,这简直是我的天才的火的最后而又最光辉的一次闪烁。过此则广陵散矣。
我的心情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让自己都到害怕。我没有研究过古今自杀人的死前心理学。屈原在泽畔行时的心情,从他的作品中得知一二,但也不够。理,一个人决定死是非常困难的,情应该有极其剧烈的波动,甚至痛哭涕,坐卧不宁,达到半疯的地步;然后横下一条心,慷慨死去。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一没有饮恨,二没有吞声。我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自己都到异样,到不可解。
但是,平静中也有不平静。我想到明天此时,我直地躺在圆明园荒凉寂寞的大苇坑中。那里几乎是人迹不至的地方。不知会隔多少时候才会有人发现了我的尸。此时我的尸也许已经腐烂了,也许已经被什么鸟兽咬掉一只胳臂或一条;肚也许已经被咬开,、五脏都已被吃掉;浑血模糊,惨不忍睹。下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到了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浑颤抖,我想不下去了。我仿佛能听到那时候新北大公社的广播台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播放:“反革命分季羡林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罪该万死!”井冈山的广播台也决不会自甘落伍,同新北大公社展开“打倒季羡林”的竞赛。
但是,不这些幻想多么可怕,它仍然阻挡不住我那自杀的决心。决心一下,决不回。我心情平静,我考虑我这五十多年的一生最后几个钟必须的事情。我有对不起陪我担惊受怕的我那年迈的婶母,对不起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伴我度过了四十年的老伴,对不起我那些儿女孙辈,对不起那恐怕数目不多的对我仍怀有情厚谊的亲戚和朋友。我对不起的人恐怕还有很多很多,我只能说一句:“到那边再会了。”我把仅有的几张存款单,平平淡淡地递给婶母和老伴,抑制住自己,没有让泪滴在存款单上。我无言地说:“可怜的老人!今后你们就靠这一钱生活下去吧!不是我狠心,也不是我自私,茫茫宇宙,就只给我留下这样一条独木桥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们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她们的情也没有激动,泪也没有下。我没有考虑立什么遗嘱,那毫无用。伴我一生的那些珍贵的书籍,我现在不了啦,这就是我生离死别的一幕。一切都平静得平淡得令我害怕。
我半生患神经衰弱失眠症。中西安眠药服用的成箩成筐,我通安眠药之学。平日省吃俭用,节约下来不少,与都有,中与西兼备。这时我搜集在一起,以打,以冲下,真可谓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我找了一个布袋,把安眠药统统装在里面,准备走门去,在楼后爬过墙,再过一条小河和一条路,前面就是圆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