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姥爷意外的是,父亲又集“雕虫小技”之大成,版了他的小说集,题名《名号的安》,收了他本已忘在脑后的十多篇小说。郭绍虞先生惠然作序,并由顾颉刚先生题写书名。母亲特意向我姥爷呈上了《名号的安》。于是有人说,这是一个“雕虫”把两位学者推在前如狐狸跟在老虎后边的示威。小说集的题名分明是以岳父大人奉送给他的“雕虫”的“名号”到莫大的“安”呀!但是,在书斋里泡了几年的父亲开始学会了惶恐,慌忙分辩说,那哪儿能呀?那是绍虞先生看见我每天钻到图书馆里啃烧饼,就用此法送给我一笔稿费,又让我啃了几个月的烧饼。
父亲在燕大修业期满,却没有回到开封谋职。好像我姥爷不给“雕虫”平反昭雪,他就不跟岳父大人见面。不他远在广州的岭南大学担任讲师,或是近在河南的安、淮中执教,都只在放假期间回来数日,或是接走了母亲在外地度假。他就是回到了开封,到了农历正月初五,也不去给我姥爷拜寿。但他十分怀念开封的“沙龙”自从“沙龙”里的“小布尔乔亚”们有的坐监、有的颓废、有的为了养家而形容憔悴、有的跑到乡下造反而下落不明以后,父亲的鼻老是在开封闻到“腐儒”的气味,他说那是一介乎于北平臭豆腐和广州咸带鱼之间的气味。仅仅由于母亲在开封,后来又有了我的哥哥、,再后来又多了一个我,父亲才迫自己在假日回来忍受这气味的薰烤。
“七.七”事变以后,战火迫近开封,父亲才为了保护他的小巢而回到开封教书。那时候,他在学术界产生了一影响的新著《中国文学史新编》已经由开明书局一版、再版而三版。后来,西南联大国文系又将此书列必读书目。在一个没有臭豆腐和咸带鱼气息的小茶馆里,父亲碰见一位面容清癯的长者。长者瞥了他一,说:“你是张聪先生?”父亲躬说:“老先生有何见教?”长者说:“请问,你的《中国文学史新编》何以为新?”父亲为长者斟了一杯清茶,说:“拙作旨在摆脱‘名胜一览’、‘名作指南’的模式,不唯对历代文学作者的个人经历作细的探讨,对产生文学的时代神和社会环境,亦作真切的认识。以历史的神、批评的光…”他伸三个指“到三个‘To’罢了。”长者问:“何谓三个‘To’?”父亲用手指蘸着茶,写了三个以“To”为首的英文词组,说:“Tointerpret——说明、Toverify——证明、Tojudge——鉴定。”长者说:“你小何时学会英文了?”父亲说:“不过是Alittlebit——一而已。但是请问老先生,何以称鄙人为‘你小’?”长者说:“你娶了我的二妮儿,怎么不是我小!”父亲肃然起立,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爹!”翁婿潸然泪下而从此相认。姥爷说:“小张聪,你好大的脾气啊!”父亲说:“爹,我不过是照孙中山先生的教导,希望‘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我姥爷说:“文不对题了!你是哪个民族?我是哪个民族?你张就是三个‘To’,再看看你这打扮,倒像是个假洋鬼!”父亲说:“燕京大学和岭南大学都是洋人办的教会大学,我怎能不学三个‘To’!穿衣服也只好校随俗了。爹,听说您老人家已经喝惯了,那是荷兰产的洋哩!”
刚刚相认的翁婿俩看又要吵起来,忽地响起了警报。父亲急忙搀着我姥爷上了黄包车,姥爷说了一声:“且慢!”又指着我父亲的鼻说:“你那本《先民浩气诗选注》还是差人意的,把屈原的《国殇》、陆游的《示儿》、秋瑾女士的《愤》都收了,虽说杂了些,但是,”姥爷指着天上的“警报”“天上说不定会掉下来三个‘To’,说明、证明、吁嗟乎鉴定,这本诗集选的是时候!”父亲说:“爹,我跟二妮去看您。”姥爷说:“暂缓吧,躲炸弹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