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儿。我的手在娘的大手掌里到了安全，小曲儿撑起了火红的幔帐笼罩着我，生命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我看见娘的儿来了。娘的儿叫麦穗儿。娘说，那年夏天，她去地里拾麦穗儿，肚大了，不能弯腰，她就跪在地里捡麦穗儿。只捡了半篮麦穗儿，肚疼了，来不及回家，就在地上生下了这个麦穗儿。我见到麦穗儿时，他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黑孩儿，门就叫：“妈，我来接你回家！”娘吵他：“你喊叫啥，你想惹他哭是咋着？”麦穗儿就举起一个柳条编的小笼，在我上一晃一晃地逗我。我听见蝈蝈儿“吱儿吱儿”地在笼里叫唤，就一一地追着麦穗儿抓笼，总是差一儿够不着笼。娘说：“对，你叫他多蹦蹦，多抓两下，人长着手就得敢抓敢拿！”麦穗儿逗得我满院跑，娘又吵他：“行了，别逗他了，今天我不能听见他哭！”麦穗儿就把小笼递过来叫我捧着，钻到厨房里舀了一瓢生，仰着脖喝了，又抓起大扫帚“唰啦唰啦”地扫院。父亲正忙着往箱、网篮里装东西。母亲捧着隆起的肚走过来“穗儿，你歇着，都到啥时候了，院不用扫了。”娘说：“叫他扫，日该咋过还得咋过！”母亲说：“穗儿，兵荒的，你还记得你斑弟喜蝈蝈儿？”麦穗儿说：“俺家豆棵里有的是。”娘接话说：“小日本儿再厉害，小蚰儿照样叫，不是么！”

中午，娘在我脖上围了“围嘴儿”又要喂我吃饭。母亲说：“他自己会吃了，不用他，你跟麦穗儿好好吃一顿安生饭吧。”娘说：“叫我再喂他一回。”说着，圈儿就红了。父母亲都放下筷，一声不响地望着娘。那天吃的是饺，饺馅里有麦穗儿带来的荠荠菜。娘包饺时，哼着一支好听的儿歌：“荠荠菜，包饺，小狗小狗咱俩吃。”娘用筷夹起饺喂我，每夹起一个饺，都要先放在自己嘴边了气，再送到我的嘴里。我吃得很香，不知娘为什么扯下巾泪。

午后，娘又把我抱到小西屋哄我睡觉。母亲嗔怪说：“快四岁的孩了，你还要抱他？”娘说：“你别，我就是要抱他。”麦穗儿哥悄悄跟过来。娘却叫他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墙角打盹儿，又给我扇着扇哼歌儿：“小狗小狗睡觉吧，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扇越扇越轻，娘的声音渐去渐远，额上“噗”地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母亲说，娘把一切能够给我的都给我了，最后给我的是一滴豆粒大的泪。

我醒来时，娘不见了，麦穗儿也不见了。只有小笼还挂在窗棂上，孤独的蝈蝈儿正在拉着锯齿叫我。

次日，我就开始了童年的逃亡。

离开西小阁时，我哭闹着要娘，哭哑了嗓，发烧昏迷不醒。母亲说，我是找娘去了。老蔡换了一辆架车，拉着我和蝈蝈儿。刘响也用“洋车”拉着他的老母亲到乡下避难。我依稀记得，人和车拥挤着了胡同。刘响的八哥儿笼上着一个黑布罩，在车斗上不停地打着滴溜。刘响说，世了，不能叫八哥儿看见听见，免得了鸟心、脏了鸟。八哥儿却在黑罩里沙声喊叫：“刘响，他妈的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