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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也在一个女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撺掇母亲说,你给你三妹、三妹夫写信诉苦嘛,你在白恐怖中掩护过他们嘛!母亲说,不要给他们添了,他们连自己的老父亲都顾不上了!母亲由中语文教师变成牧羊人的时候,接到过三姨要她“过好社会主义革命这一关”的来信,还寄来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品。母亲却不知那是三姨钉鞋掌节余来的工资所买的药品。母亲收下药品说,好,好呀,我要赶着我的羊,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确实需要一个健的心脏呀!
“文革”时,姨父成了理长江航运的“走资派”别的“走资派”游街,姨父就享受了“游江”的待遇,从长江上游顺而下,在每个大一的港上接受批斗,一直“游”到海。贺爷听说了,毫无惊惧之,倒是认真学习“文革”文件,评论说:“胜不是说他们理长江的资产增长了五六倍吗?客、货运输量、港吞吐量也翻了十几番。他了这么大的固定资本再加上动资本,咋能不当‘走资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贺爷病危。姨父刚刚得到“解放”了“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亲,却不知父亲是不是原谅了自己,到了门前仍畏缩不前。贺爷说:“胜,你过来呀,叫爹看看你!”姨父趋前叫了一声:“爹!”父俩都忍不住心酸落泪。贺爷哆哆嗦嗦拉着他的手说:“胜,你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泪无语。他“游江”时被打断了一肋骨,一直瞒着贺爷。别人小声议论这肋骨时,贺爷听到了,却假装不知,问:“胜,我给你的一样东西你哪儿了?”姨父问:“啥东西?”贺爷哭泣说:“我给你的肋骨呀,你为啥不好好着…”姨父说:“爹,它长好了,真的长好了!”贺爷大哭“我的…五十七岁的…老儿呀,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国民党抓你多少回…拿你没办法…可现在…你这个级…咋变得…变得这么能忍能受?…这是咋啦…咋啦?…”
贺爷大哭后,浑搐,大不止。
贺哭着说:“他难受,他憋得难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
贺爷带着一个沉重的疑问,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日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姨父让我明叔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无声地、却是痛痛快快地为父亲哭了一回。他是红着睛从小屋里来的,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党受伤了,人民受伤了,国家受伤了,伤得不轻,不止是一肋骨。
姨父问:“明,咱爹病重时,有啥代没有?”
明叔说:“爹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纲要》哩!”
“咋又研究社会发展史了,爹说啥了?”
明叔迷惘的神情“爹说,猴还没有完全变成人,还叫咱接着变哩!”
一九七九年,贺爷死后七年,省委统战下文说:“对照1957年《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标准’的通知》,经组织研究认为,贺雨顺同志不属于右派分,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贺爷死后八年,省政府参事室召开了追悼会,悼词说:
“贺雨顺同志安息吧!”
14。锁在柜里的爹
姨父没有想到,他还能与神秘脱逃的堂兄贺石见面。
找到贺石的是他遗弃在大陆上的儿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这个名字,是因为贺石三十二岁才喜得,就照家乡把小狗当成的习惯,向儿的光上“叭唧”亲了一,对妻说:“他就叫狗娃!”
狗娃刚满一岁,父亲就神秘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二十四岁的母亲带着狗娃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狗娃来不及储存父亲的记忆,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少了个爹,却比别的孩多了一个称呼:“反动军官的小狗崽!”他多次向母亲打听反动军官的下落,母亲说:“在柜里锁着哩!”五岁的狗娃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鼓捣柜上的大锁。母亲只好打开柜,取一个小木匣,拿一张照片递给他,说:“你自个儿找去!”
那是两个大人与一个婴儿的合影。他一便盯住了那个着戎装的军官,圆脸、宽额、团鼻,厚嘴上挂着沉重的微笑,大珠鼓鼓地注视着他。他就指着说:“我是他的狗娃!”他在相片上还找到了一个比现在年轻、漂亮、着城里人打扮的母亲,她与军官肩挨肩地坐着,怀中抱着胖乎乎的狗娃。他为此到满足,因为他知自己确实有一个父亲;同时也到惊讶,因为他发现了母亲也曾面过、满过、甚至是甜过的样。母亲收了照片,又把它锁到柜里,如同收起她一去不返的昨天,叹气说:“好了,你不能叫人家知,你爹天天陪着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