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爹、孬爹总是他爹哩,狗娃也在相片上,我也在哩,不是我瞎编排,哄俺狗娃哩…”狗娃妈又忍不住哭起来“贺家的人走完了…走完了…我领着狗娃又当妈…又当爹…活得老不容易…”
贫下中农的妇女们也动摇了阶级立场,跟着狗娃妈哭起来。
红卫兵们慌了神,只是咋唬着:“哭啥?又想男人了不是?”
“文革”以前搞“四清”留下了一个“贫农协会”简称“贫协”贫协主任就是贺家大院的长工、下药闹死了亲儿的刘大汉。他那年七十八岁了,都叫他“老贫协”他一直坐在斗争会的台角旱烟,这时就“梆梆”地敲着烟锅,从红卫兵手中要过那张相片,看了又看,说:“不假,是狗娃他爹。把他给我着,不怕他从相片上蹦来。这军装就算没收了,你们留着当戏装,演‘样板戏’有用。你们娘儿俩回去吧,以后也叫‘贫协’着。”妇女们应声说:“中,就叫咱‘老贫协’着他!”
刘大汉又申斥狗娃:“咋不走?你那站相老好看,领着你妈给我爬回去!”
过了大批斗的风,刘大汉又把相片还给了狗娃妈。
狗娃说,他跟母亲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他很知足。
但是狗娃说,他跟母亲也有过“不老实”的时候。
一九七零年,狗娃的三舅爷下世以前,叫去狗娃妈说:“有一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今天我得给你说说,你先答应我,你要沉得住气!”狗娃妈说:“舅,你说吧,我沉住气哩!”三舅爷说:“那我对你说,狗娃他爹还在哩,在哩,他跑台湾了,真的跑台湾了。”狗娃妈脑瓜儿里“嗡”了一声,也直了。三舅爷又说:“他到了台湾,给我来过信,问你娘儿俩的下落。我回了信,说你娘儿俩在坡底守着家哩,不叫他萦记,也不叫他再来信了。”狗娃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晌才哭来“舅呀,你咋不早给我说?”三舅爷说:“那时你还年轻哩,我想绝了你的念想,说不定你还能再找个人家!再说,我也怕这事儿传去,给你娘儿俩添委屈,也会给胜添麻烦。就因为石这娃不吭声走了,你胜哥还受过分哩,要是上知他去了台湾,胜的错误就更大了!”三舅爷见狗娃妈不停地哭泣,又说:“多哭会儿,多哭会儿,哭来好,别叫泪淹住心!”等狗娃妈止住了泪,三舅爷问:“狗娃他妈,石今年多大了?”狗娃妈说:“属虎哩,实岁五十五了。”三舅爷说:“好,‘五十五,爬山虎’,还在壮年哩。以后解放了台湾,你别忘了找他。好了,我找你,就是这话!”
狗娃妈回来时,哭了。狗娃问妈咋着了?妈说你舅爷快不中了,却把狗娃爹的消息瞒着狗娃。直到一九七五年,狗娃娶妻生了。五十一岁的狗娃妈完成了当妈的责任,了,背驼了,心劲儿也塌了,心脏和肝脏上的病都来了。她知自己该去贺家老坟地里歇着了,临走又向狗娃捣透了“窗纸”叮咛说:“记住,你爹属虎,今年整六十,是上校团长,黄埔军校十一期的,反动的不轻。可是他跟你胜叔好着哩!等到解放了台湾,只要你胜叔在,他就在哩,他俩那红项圈都在你老爷爷手里攥着哩!叫你胜叔再去俘虏营里找找他,把他给你,不能再叫他跑了!”
狗娃心里藏着这个秘密,天天盼着解放台湾。一直盼到一九八七年冬天,倒是听说杨庄有个国民党老兵,姓杨的,从台湾回来探家,既往不咎了,县委统战的小轿车把他接到县里了。狗娃急忙乘长途汽车赶到县里,统战正在一家餐馆里宴请这位老兵。狗娃不敢去打扰,就蹲在饭店门直等到宴会结束,看准一位穿西装的老人,就跑过去跪倒在地,磕了一个,泪满面说:“杨叔,我父亲也在台湾,离散四十年了,请你老人家替我找找父亲!”老兵慌忙搀他起来,叹说:“唉,又是一个找爹的!你把你父亲跟你的情况写下来,我一定给你找!”狗娃把事先写好的“寻父”帖给他。他当场展开看了,说:“咦,他这资历,退伍时也至少是个中将了!大侄,你就等我回信吧。”
谢这位杨姓老兵,他为狗娃找到了父亲。
一个月后,狗娃就收到了一开就叫他“狗娃吾儿”的“父亲手书”在“狗娃”两个字上。狗娃赫然看到一个使字迹变得模糊的斑痕。父亲请狗娃原谅他弃家远去,但他无时不在想念家乡的亲人和家乡的祖坟。狗娃再次看到了斑痕,他用上的味辨认,那是咸涩的泪渍。他不断看到使信纸发皱发暗的泪渍。父亲问,你的母亲呢?你的胜叔呢?你的三舅爷呢?你的媳妇和你的“小狗娃”呢?…
15。狗娃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