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举止活泼、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的说上海普通话的老人。她的神情像是在兴致地验证她早已熟稔的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对她一时受到的冷落笑容。
然而,姨父对贺石的第一句问候是:
“石,你咋跑了呀?”
“咋啦?胜!”贺石用未改的乡音表示简练的惊讶。
“四十二年前,我们准备了好酒等你,你咋不吭声跑了?”
“你问问自己嘛!”贺石说“民国三十年…哦,我是说一九四一年,你作为我方通缉的逃犯,为啥不在我为你们安排的地方住下,咋又窜到了陕西?”
姨父和三姨愣了一下,终于为一个长久困扰着自己的难题找到了一个十分简明易懂的答案。
“侬两兄弟真的太像了!”贺石夫人责备她的老公“侬勿要逞,家中人讲过的,弟弟为侬受过大罚,断过一肋骨来!”
姨父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应该承认,在“文革”中的一次批斗会上,他正是为了记档案的“贺石逃跑”事件折断了一肋骨。但他十分警觉地认为,在石面前,不应该谈到共产党人的一不幸的肋骨,那是一不曾被国民党折断过的肋骨。
石却抚着胜的肋骨,小声问:“胜,留没留下后遗症?”
“一切正常。”姨父说“该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了!”
“可是,”贺石说“我还没有向你诉苦哩!”那是老哥俩在各自夫人的宽容下喝了“茅台”三姨用筷夹着北京烤鸭为石蘸着佐料、而石夫人正在质询烤鸭胆固醇量是多少的时候,石跟胜的酒杯碰了一个轻脆的响“胜,哥也为你受大罪了!”
“侬今天勿要讲这桩事好弗好!”石的夫人说。
“要讲,要讲!”姨父说。
那是属于一个海岛上的故事。
贺石逃跑后,潜徐州寻找妻儿,邻人告诉他,从老家来的亲戚把他们接走了。他就开始了向南方的逃亡。路上,他碰上了从俘虏教导营里逃跑的一个少校军官,少校惊讶说:“你堂弟是共产党的大官,他不是把你接走了吗?”贺石说:“我不能走,弟兄们死的死了,跑的跑了,我们的师长杀成仁了,我就这样走了,还是人吗?”少校说:“好样的,咱俩装扮成生意人吧!”
贺石说,他要谢解放军只缴获了他的武,而没有缴获他的戒指和金条,使两个战败的逃亡者还能买通船老大,偷渡了长江,昼伏夜行,到了福建,爬上了国民党撤往台湾的最后一艘军舰。
贺石到了台湾,才发现他作为上校团长乃至于作为军人的分都已经得不到确认了。他所在队的建制和全将士一起,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能够证明他的过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有效文件。只有与他一起逃亡的少校可以证明他们是从解放军俘虏营里逃跑的战俘。幸而在装甲兵团服役的少校找到了原装甲兵团司令蒋纬国将军,由蒋纬国面作保,让少校当上了海上缉私队队长,少校不忘逃亡途中与贺石共过患难,收留他当了海上缉私队队员。
三姨鸣不平说:“这叫‘过海拆桥’,太委屈你了!”
贺石说“比着那些死去的人,我好多了!”
三姨与姨父耳语:“听这话,多么像我们的同志!”
贺石刚当上缉私队员,就十分及时地受到了谍报人员的关照。事情在一次聚餐会上,缉私队长举起一杯香槟酒,说:“静一静,弟兄们,我要向贺石兄敬酒!大家知吗?贺石兄的堂弟是共产党的省级要员,他被俘后,堂弟已面保他,可他不忘蒋校长栽培之恩,丢下妻,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跑回来效忠党国,以上校团长的资历屈就小小的缉私队员而无怨无悔,贺石兄应是我们军人的表率、人的楷模!请弟兄们举杯,为贺石兄共同杯!”大家都挤过来与他碰杯,贺石忙把酒杯举起,连说:“惭愧,惭愧!”
那时,蒋介石的“国防”里刚刚发生了“匪谍要案”以一位中将副参谋长为首的一批“匪谍”已被决。台湾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大家为贺石举杯祝酒时,贺石看见一双睛在玻璃杯的后面变了形状,折猫的光亮。他当时并未在意,数日后,却以“匪谍嫌疑”罪,被特工拖上汽车,拉山老林,在一座蒙着黑窗帘的小楼里开始了长达数月的秘密审讯。
“匪谍嫌疑”产生在贺石了俘虏营到他在逃跑途中碰见少校之前——只有两天的时间里,贺石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绕来绕去。贺石讲了这两天中能够蓄记忆的每一件事情,一块无辜的小石就至少谈了三次。那是一块十分普通的小石,他在被押解K市的路上踢飞了这块小石,而方圆一千多华里的豫东大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泥土,只有永城县芒砀山上有石。这块石提醒他,已经到了永城,这是豫皖苏三省界的地方,到了必须逃跑、也是最适于逃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