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姨瞄准了这个商埠上每一家稍大一些的店铺。一大早,当店铺里的算盘都被账仙儿举在手中摇着,让算盘珠儿发炸豆般的声响以祈求赵公元帅多多保佑的时候,红缎被面就卷着江上的风如猎猎作响的火焰沿街烧过去,我们的两列纵队会随时变成横队迅速包抄,依次堵住每一家店铺的门脸,然后开始演说、唱歌、呼号,好像日本鬼就窝藏在这家店铺里。我比较荣幸地突前站在小李姨边,拎着邮袋唱歌。我把邮袋撑得很大,让它几乎可以钻去一,而钻去的常常只是一些面额很小的票和铜板。对于每一笔捐款,无论数量多少,小李姨都要当众查,声报数,请店家把捐款数目写在我们的募捐簿上。
小李姨开始教我们唱歌。她说,她曾去女师音乐科修,宛儿就是她的老师。她要我们学会用心灵唱歌,不要扯着嗓唱。她教的歌儿不再是《小白兔乖乖》,而是《我的家在东北松江上》。她是泪教唱这支歌的,唱到“狼、狼”的时候,她哭起来了,全班同学都跟着哭起来。“爹娘啊,爹娘啊…”我记得,我们是唱到这里的时候由哽咽不止而齐声痛哭的。战争时期的孩会为失去家乡和家乡的亲人而落泪,却不会为失去生日糕而哭泣。我所以哭,是因为想起了薛姨。请原谅,写到这里,我的心又在颤栗。我不得不摘下老镜,拭去没有苍老的泪。
父亲问:“为什么?”
父亲说:“宛姑娘不是去了老河吗?”
在一家名声很大的粮坊门前,我们唱完了三支歌,才有一个傲慢的铜板飞来“当”地落在地上。小李姨拾起铜板,如拾起一个金元宝似地举起,唱歌儿般地向人群宣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赵大掌柜为抗日将士捐献铜板一个!”人群里一片哗笑。赵大掌柜的脸上就猪肝的颜,说:“别急,别急嘛,怪我拿错了!”又发狠地拿一块银洋,在手指间,映着太摇晃,让大家充分受到银元的光泽,再向银元一气
我作为一个未满十岁的男人当然也是掂量不来的,但我十分想念宛儿姨。她颤颤的手指,她哀婉的表情,她脸颊一红陡然发窘的样,她抚筝而泣的侧影,她的痣。还有那本沉重的厚书。父亲很久没翻过那本厚书了。
我开始对父亲的鼓曲和他整天念叨的《劈破玉》表示不敬,而且盯住了父亲存放鼓曲稿的邮袋,到那是一个很好的募捐袋,几乎是用最后通牒的语气讨要那只邮袋。乎意外的是,父亲听我说明了用途,用一终于发现了“吾家千里驹”的神对我刮目相看,毫不犹豫地掂起邮袋“吐吐噜噜”把曲稿和那本厚书都倒了来,又跟我母亲小声嘀咕了几句话,把一叠细心查了两遍的纸币和铜板到邮袋里,才把邮袋给我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募捐袋,我和你妈妈给它垫了垫底。但是,你要记住,这一个月,也许更长一些时间,我们是不能吃的了,只能吃豆芽,懂吗?你和哥哥、要值日,帮助妈妈给豆芽择尾。”
我一时不能确定小李姨说的“她”是谁。
父亲见到小李姨以后,我就像暗探一样盯着父亲。当天晚上,我就发现父亲从破箱里拿了那本厚书,放在手中抚摸着、抚摸着,却没有翻开,又把它换了地方,装了邮袋。父亲说过“万国公约”规定,这是一个受到保护的邮袋,就是在打仗的时候,谁也不可以侵犯邮袋。
小李姨又说“我跟宛儿商量好了,我们俩这一辈就一个人过了!”
父亲避开小李姨的目光,半晌说不话来。
小李姨说:“她跟那个稽查科长早分手了。宛儿其实是很勇敢的,她跟他实在过不下去,就毅然决然跑回来,在报上发表了一个离婚声明,就拉倒了。再复杂的事情,只要一咬牙,就变得简单了不是?”
在家门哩。倒是你们转了一个大圈儿,又转回来了。可我不知你在H大学,她…她也不知你在H大学,她…她以为你还在北平,怕你回不来了,还在挂念你哩!”
小李姨瞥了父亲一“女人的心有多重,你们男人是掂量不来的!”
我十分讨厌择豆芽,而我们的募捐十分成功。
小李姨怪罪说:“怎么,你把她忘了吗?我是说我宛儿呀,她还在她的母校K女师教音乐,K女师还在内乡夏馆,离这里很近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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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姨教我们唱了好几支歌,除了《我的家在东北松江上》,还有《大刀行曲》、《兵农工学商一起来救亡》,还有一个在风雨中狼的《难童歌》,一个农夫要“多打些五谷送军粮”的《二月里来》,一个漂泊异乡的大姑娘思念家乡、梦见爹娘、又了一寒衣送给情郎去打仗的《四季歌》。然后,小李姨就扯下她的红缎被面,在火红的被面上写下了墨黑的大字:“抗日募捐队”
父亲却伤的样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