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它发蚊振翅的声音,接着就有一乎乎的亮光画了一弧线,倏地钻了我的邮袋。小李姨又扬嗓唱:“赵大掌柜国心切,再次慷慨解,为抗日将士再捐‘袁大’一枚!”人群里就拍起了掌。
小李姨神情端庄,目光闪闪发亮,报数的声音如百灵鸟儿凌空歌唱。各个商家听了,竞相攀比捐款的数额。我和小伙伴们都为商人的国情所动,一开唱歌又首先动了自己,泪就从一张张小脸上落下来。人群中也有泪落下来。小李姨报数的嗓音越发清脆人。我也越发觉到了邮袋的重量。邮袋搭在我的肩,会使人想起一个大褡裢搭压在一小驴背上的样,两端都几乎拖在地上。为了不让它沾染灰尘,我踮着脚尖走路,骄傲地起了脯。赵大掌柜却在后喊叫:“都说咱荆紫关的女能撂倒三个省的男人,这女领着一群娃,倒是把咱荆紫关的男人当猴耍了!”有人接腔说:“别吃后悔药了,反正,不是往女人那个窟窿里钱!”
红缎被面忽啦啦地爬上古镇北边的斜坡。斜坡上有一个大人家给老太爷过六十大寿。我们挤门楼,就被喜棚堵住了。一个女艺人打扮得枝招展,正敲着八角鼓唱大调曲,加上为她伴奏的三弦、古筝、檀板,完全占领了我们应该占领的地方。女艺人对面的堂屋里,坐着一个穿黑缎甲、蓄着八字胡的老人。两边的喜棚里坐满了贺寿的宾客,都摇晃脑地欣赏女艺人的表演。我看见过这个女艺人,镇上人都叫她“狼三省”也有人叫她“野”她去福音堂过礼拜,却没有人愿意挨着她坐,她就蜷缩在教堂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孤独地占领了一条长凳,好像是一个被上帝所抛弃的女人。她的嗓门唱不好赞诗,总是跑腔走调地窜到音区独领风。一个心的寡妇举着小木箱为贫苦教友募捐时,她也早早地把钱掏来举在手上。寡妇却视而不见地从她边越过。她就哭泣着离开了教堂。
我听不懂“狼三省”唱的什么曲儿,但她唱得太妩媚、太卖、太腻味了,一个字的拖腔也会从喜棚里长长地扯去,从屋檐上绕到树梢上,把树叶儿撩得飒飒晃,再从树梢上掉下来,钻到喜棚的人里窜来窜去,在每个人的心和耳上挠着。我有儿哲学意味地发现,她唱的与我们唱的不是一个质世界里的神产品。喜棚里的喜庆气氛与我们沉浸其中的“抗日情”也相去甚远。但她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她和贺寿的客人都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我开始到焦虑和气恼,却忽地看到父亲也挤坐在喜棚的一角,把数年前他与宛儿姨共同使用过的大书夹放在膝上,着一支钢笔,一边两发直地听,一边满冒汗地记。
我为父亲在如此浮华的场所如此煞有介事、如此偷偷摸摸地记录狼三省的曲文到羞耻,为了制止狼三省的演唱,也是为了打断父亲的记录,我暗自约好小伙伴,倏地到狼三省面前,忽啦一下,扯开了我们的锦绣红旗。喜棚里惊炸了。狼三省躲在乐师背后,抚着喊叫:“哎呀,我的老寿星呀,这是哪儿来的刀客?”老寿星望着大红被面说:“哦,募捐队,是巧要饭儿的吧?”父亲站起来说:“老先生,他们是本镇小学的学生,有几个是H大学的教工弟,错不了的。那一位是小李老师,他们也排练了很好的节目呢!”老先生说:“恕老朽看了,小李老师请坐!”小李姨说:“对不起,学生年纪小,冲了这位大的场,就让孩们替她唱几支歌儿,给老寿星拜寿!”
我记得,我们刚唱了《我的家在东北松江上》,客人中竟有一个大汉号啕大哭起来。老先生说:“李副官,我知你是想家了,你不要难过,今天咱要善待这群娃儿们,好好表表心意就是了!”我们受到哭声的染,唱得更加动情。唱《四季歌》时,一个拉弦儿的也跟着歌声调好了弦,给我们当了伴奏。我们最后唱《大刀向鬼们的上砍去》。客人中有人应和,父亲也站在远挥着手臂为我们打拍。
歌声刚落地,仆人就托着一个垫了红布的盘跑过来,拖着长腔宣布:“老太爷问女先生跟学生娃儿们辛苦,为打鬼捐献现大洋十元!”小李姨喜得睛一亮,躬说:“多谢老先生!”我也喜得心里一颤,把邮袋撑得大大的,看着白的银元丁零当啷地钻了邮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