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已走过第二个街。我由于不小的劳力支而浑有了汗。安娜指指前面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家。”
四个月后,学期结束了。我乘了火车回到那个有“EggStore”的地方。那时已是五月底“面不寒杨柳风”的芝加哥使贫穷得到大大缓解,或说使贫穷也得以妆扮。我来到安娜的门前,从门的隙看去,没有安娜了,却仍是一地的猫。它们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我想安娜一定还在世,猫在等她。邻近“铺”如安娜这样的生命总可以维持一个大致活着的状态。这样想,铺是功德无量的,它翼下孵着多少大致存活着的生命。
她说:“我没错,是朝鲜战争。越战的时候我一个儿也没有了。”
“你从来不给任何人打电话?”
我心里暗暗吃一大惊:安娜至少有八十五六岁了。虽然她勉勉算是活着,但毕竟有这把孱弱的寿。再瞅她的脸容,不知何使她看去像个婴孩。残缺不全却幼稚无邪的那一面容,上稀疏柔的黄白绒在无风的太里浮动。我很难启齿地又问:“那您丈夫呢?”安娜说:“他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她手指的地方,一大片灰蒙蒙的鸽,你挤我我挤你地发打嗝似的低音。我留意她说“我们的家”心里觉得有些宽。
她请我把倒在路边一个残破玻璃盆里。她说:“抱歉了,就只有了。”等我照她吩咐完成了对鸽的服务,抬起立刻怔了——她那间店铺房的陈列窗里一下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猫,大概有二十多只,全都像安娜一样细瘦,只是睛都直的,晶亮,被饥饿燃着。我这才明白安娜所说的“家”我不敢走安娜这个家。从敞开的门窥,里面是一目了然的赤贫。有张床垫,有个冰箱,没有浴室和厕所,也没有炊事可为。我只把两大桶给她提到门内,大半个定地留在门外。但我还想为这个已人末日的孤独老人什么。她蹲着捱门,她上的气味上溶屋里的生气息。猫们竟比安娜要净些,也多些优越。我迅速撕下一页纸片,写了我的电话号码,递给安娜:“如果有什么事——比如你的背痛要杀死你,你起不来去买,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住得很近。”
安娜却没接那号码。她说:“谢谢你。我没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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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街我和安娜竞走了四十多分钟。其中安娜不断请求我停一停,因为一阵剧痛又朝她脊梁袭来。疼痛使她蜷曲、扭歪,原已变形的躯更加走样。我也已疲力尽了。总算听她说:“就这里。”
一个月之后我决定搬离那个贫民区。在海明威诞生的橡树公园城找到了六百元月租的公寓,我才明白自己没有那样一颗的心,来旁观安娜这样的悲惨人生。我无法将悲惨当作怪癖来理解,从而尊重这怪癖。以至达到对于个人生存方式的尊重。
“不打。我没电话,也没人可打。”她刻意躲着我锋利的问。
大概也为省一笔电话钱。我木木地看她掩上门。猫刹那间全从陈列橱窗里消失了。然后就听见屋内响起猫们你死我活的宴声,以及安娜婴儿啼哭般的笑。
我说:“您一定错了,不是朝鲜战争,一定是越战吧?”
,清晰地显现在她背上。假如把她整个人抹平整,她不见得比我矮多少。我问起她的家。她说:“是啊,我有个大家等着我去喂呢。”我纳闷竟没有一个比她健康的晚辈来承担这采购。她像读懂我心思似的,解释说:“我有两个儿,在朝鲜战争时上前线了,都没回来。至少我不知他们有没有回来。”
是一排店铺式房,大分倒闭了,关着门,陈列橱窗玻璃上被涂鸦,被贴着招租广告和卜卦、纹、逃犯通缉告示。那一大群鸽见了安娜,一齐“呼啦啦”振翅起飞,轰炸机似的朝我们冲过来。我到扑面的是带着腥膻温的一片固肮脏。我闭屏气,躲着那羽间夹尘土的风。安娜的嗓音更细弱温存:“我的天使们!”
我站在鸽粪便铺成的台阶上,半天挪不动脚步。从未见过如此的贫穷和孤独以及衰老以及——其他。此刻我一比安娜更需要安和止痛。不知怎么两茫然地走回了我那月租一百八十的寓所,它陡然变成了天堂。几天中我心里都难过,却又无所归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