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舒城。一如第一次在这里邂逅那样,夏侯舒城在塔下的广场上向远眺望,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颀长的躯在晨光的笼罩下,像是一个剪影。这情景让松冈心中产生了一烈的不安。松冈示意便衣后退,然后自己走近夏侯舒城,轻声问“夏侯先生,你在看什么?”
夏侯舒城连忙向松冈致意,掀掀礼帽说“我在看陆安州的天。”
松冈说“夏侯先生祖籍何?”
夏侯舒城说“世世代代的陆安州人。”
松冈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在这个丽的小城,在这个丽的时候,有两个人又在同一个丽的地方相遇了。夏侯先生,半年之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里邂逅,夏侯先生如此沉,不知正在作何想?”
夏侯舒城看了松冈一,没有上回答,沉一会儿才说“松冈先生,你真的想知我的想?”
松冈说“从国家的角度,我们是合作伙伴;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夏侯舒城说“那好,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在想,如果我这个市长不是松冈先生撮合的所谓‘亲善政府’的市长,而是由中国政府委任的市长,那该有多么好。那时候,我会制定一个长期的规划,把这个地方建设成富庶之乡,把这座城市建设成一个丽的园。”
松冈愕然问“你是说,你对当‘亲善政府’的市长到不愉快?”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松冈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是我们中国军队打日本,由我而不是贵国政府来指定你担任某个市的市长,你会到愉快吗?”
松冈正在作微笑状的脸“刷”地一下绷了。夏侯舒城似乎并没有在意松冈的态度,继续说“在我们中国,你们委任的市长是不作数的。我在想,如果日本人离开中国,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松冈克制了自己的暴怒,冷冷地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难没有想到,我们大日本皇国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是一件长治久安的事情吗?”
夏侯舒城说“你松冈先生当然会这么想,但是我不能这么想。中国最终是中国人的中国,不可能由日本人来建立任何秩序。”
松冈忍无可忍了,并且情不自禁地攥起了拳,他极想朝夏侯舒城那张冷峻的、自以为是的脸上砸去。但最终,他把拳松开了,只是恶狠狠地对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夏侯先生不会不解其意吧?”
夏侯舒城平静地看着松冈,笑笑说“难松冈先生不想听到真实的想法吗?如果我把这些话埋在心里,而把它变成另外一东西,恐怕松冈先生就更不能接受了。”
松冈怔了一下,目光长时间落在夏侯舒城的脸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很好,夏侯先生不愧是君,君之诚为贵。我理解夏侯先生。每当置在这青塔下,凝视着这浩渺的河面,眺望着远的云天,夏侯先生的心里一定涌动着某情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敝人乃商人,唯利是图而已。不过,国破山河在,城草木,伤确实是有的。”
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商人不错,在为‘皇军’服务的同时,也发了不少财啊。”
夏侯舒城说“敝号是正经的实业。当了这个‘亲善政府’的市长,使我不仅在国格、人格上有许多有难辩的污,连商德也受到了损害。可是松冈先生也认为敝人是借机发财,真是里外不是人啊!”松冈说“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认为夏侯先生有中饱私之嫌疑,即便确有其事,也是应该的。我想说的是,夏侯先生是有学问的商人,中国的读书人忧国忧民之心始终难以释怀,其实是很让我们日本人钦佩的。”
夏侯舒城说“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有志之士,而有志之士多是手无缚之力之人,忧国忧民也不过是一腔幻想。不能改变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吧,这才是中国多数读书人的选择。”
松冈沉默了一阵,沉地看了夏侯舒城一,笑笑说“每当和夏侯先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很奇怪的觉,总是会产生很多联想,联想到一些特别的人和事,譬如煮酒论英雄…”松冈不说了,目光却像两绳索,始终在夏侯舒城的脸上。
夏侯舒城双手仍然叠在前,目光投向远。一只白鹭正从面上掠过,犹如旋风,旋起几束狼。白鹭忽忽低,远去一只,又飞近一只,雪白的躯在橘红的光下面金溢彩,画了舞蹈般的彩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