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袅袅飘香，父相对，除了喝茶，话题不多。老想劝儿，附逆路短，回是岸。儿则是长吁短叹，反问老，这年哪条路又是通衢大？这话反而让老父语。老父说“说一千，一万，卖国的事情千万不能。”

儿说“父亲有所不知，儿从戎二十年来，能够活到今天，能够有此富贵，全凭着四个字，保存实力。有实力，你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想当英雄就当英雄，想当狗熊就当狗熊。这个世，弱，没有实力，你光有一条命，不光当不了英雄，连狗熊都当不上，那条命连条狗都不如。”

老秀才半天作声不得。儿的话不是理，但也不完全没有理。就说当汉吧，有大汉，有小汉，有耀武扬威的汉，有衣无着的汉，有吃里爬外的汉，也有朝三暮四的汉。老百姓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当兵的说，手里有枪吃遍天下。不当什么，打铁得自啊！

儿说“成则为王败则寇，好汉不吃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跑。我们这支队伍，吃的是千家粮，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仗，靠的是心儿活。有便是粮，有枪就是草王。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弟兄们从死人堆里熬炼来的。老话说靠山吃山靠吃，我们这些杂牌军靠枪吃枪。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三千人，你让我去跟鬼拼命，那我当然不会。你看中央军，齐装满员的新式队，一打起来照样逃之夭夭，跑得慢的两一，白旗就举起来了。我这个杂牌队为什么要充那个大？把我的队打光了，你的儿就是囫囵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叫，还不如躲在太旗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好日过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说“吾儿所言虽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父也讲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儿暂时附逆，也是暂栖虎，历来与虎为伴图谋报国者不乏其人，大业竟成更显其赤胆忠心。黄盖巧施苦计，孔明借风烧战船；关公不幸落难时，在曹营心在汉；貂蝉从贼为杀贼，苏武牧羊闻羌笛…”老秀才渐佳境，说着说着就摇晃脑，似乎自己的儿当真是剑胆琴心大智大勇的抗日分，泪也像是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动。

这个时候，临济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是与不是，不是这个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杂牌军的生存之就是见风使舵，躲过惊涛骇狼和漩涡暗礁，大船才敢扯满风帆。这些诀窍，跟老父这样的穷酸秀才是说不清楚的。

六

老秀才住在桃坞，谈不上安逸也谈不上造孽。树老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装聋作哑。人老了难免糊涂，即便不糊涂了，需要糊涂的时候也可以假装糊涂，装起来浑然天成。

但老秀才耳不聋，老人家不是个糊涂人，前呼后拥也好，毕恭毕敬也罢，老人家心里一本清账，这都是儿当了汉师长的结果。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老爷不甚了了。老爷只知，儿的这个师长是日本人封的，是给日本鬼跑的活。这样的师长当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错，当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没准哪天抗日队来了，真的把儿五分尸，老爷那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拼上老命，还是睁睁地看着他们车裂儿？

老人家常噩梦，梦里醒来，次日一天都是惊魂不定。

方家老爷方蕴初的墓地坐落在桃坞东的长冈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河，背后是长冈山峰，东边是一尊古塔，山脉连接小蜀山，西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苍松翠柏呈弧形环绕墓后和两侧，像一把绿的太师椅，圆石墓犹如安放在太师椅中，颇有瞻前顾后吞吐山河之雄浑气势。老秀才既不喜同女人们科打诨，也不屑于同“归园”的老和老太太推牌九烟。老秀才喜方蕴初的这块墓地。

第一次到这里来，老秀才的第一个觉就是羡慕。他一就看来了，这绝对是一块风宝地，前无遮拦，活坦；后有依傍，基牢固；左右皆有拱卫，草木葳蕤，生机；上天云淡艳照。这委实是一个好地方，别说给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这里，也无异于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