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的悲哀,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
我们不难想象晋南迁徙者背井离乡时的情景。
就要告别“尧天舜日”时即耕耘过的丰腴土地了,就要告别先人们“接姑姑迎娘娘”时即敲打过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风锣鼓了,就要告别那碧波盈盈灿若锦缎般的汾了,就要告别唐代诗翁王之涣即观赏过的令人神迷的鹳鸟了,大批扶老携幼的迁徙者怎能不五内俱焚、寸心如割!乡土的一涧一溪,一寺一庙,一坟一松,一谷一黍,一房一槐,一莲一蓬,一鲫一鲤,一草一卉,一鸟一虫,早已化为迁徙者生命的血,像文的纹附着在躯之上。迁徙者们怎能不恋恋依依,声泪俱下!当他们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渐远乡井的时候,他们泪中最后看到的是那棵大的老槐树,是那老槐枝桠间的一簇簇鹳窝…于是,老槐树和鹳窝便成了迁徙者们诀离故土时的最后的标识…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传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兵割掉一只耳朵的。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情况,在河北、山东也不胜枚举。在豫东和鲁北,关于“打锅”的传说,也广为散。相传,洪县有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一大锅砸成五,各执一片,以备将来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六百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姓素不相识的长者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同宗一家…
如无的浮萍,像风四散的蒲公英,迁徙者一下被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在迁徙炼狱中煎熬过的人,更能踏平生活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腾游时空的气魄和植泥土的不屈韧,在他乡异地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不辞劳瘁的耕耘。明政府采用“计民授田”的方法,给移民人均荒田17亩,免租三年,并诏令山东、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间田地,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迁移者们将凝重的汗珠,结实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韧的骨撑起了另一方蓝天,很快便拓展一片片生机的生命空间。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土地总数由洪武十四年的366万顷骤增至850万顷,全国岁税粮也比元代增加了两倍。《明史》曾这样描绘过大移民后的生产发展的状况:“是时宇内富庶,赋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府仓库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洪武二十八年九月,尚书郁新奏称:“山东济南府广储、广斗二仓粮七十五万七千石有奇…二仓积蓄既多,岁岁红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备给赐。”…
大迁徙给明初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比这一时的经济繁荣更为珍贵的是,它合理地分布了人生存的空间,移民与当地土著在文化上、心理上、习俗上经过长期的掺和、糅、渗透,地域文明必然会相互关照,培育着新的文明的。
统治者为国家大局而实施的权措施,往往能推动历史大步前。文明要付代价,文明有时会来自野蛮。文明的分娩,常常要挣脱暴的捆绑,残忍的枷锁,要洒很多很多的泪,很多很多的血…
六
1987年夏,我到山东广饶县大王镇采访时,曾听到一个令人思绪绵长的故事。
大王镇一带的百姓,大都是明初从洪迁来的。大王镇有村曰刘集。刘集名噪山东乃至引起全国研究中共党史专家的极大关注,是因为刘集不仅珍存着全国惟一的一本陈望首译的《共产党宣言》,而且还是中国第一个农村党支的诞生地。村中有个因与泽东同年同月生而引为自豪的老党员,名叫刘世厚。世厚老人为保存那稀世孤本《共产党宣言》,曾倾注了一生的全挚。战争年代,为躲避敌人那鹰隼般的搜寻,老人时而将孤本装漆匣,藏于地窖;时而又盛竹筒,匿于屋山墙的雀…在刘集村,同时还藏着带有家族牒谱意义的一?p>
栋偎晖肌罚?送寄饲?∧昙渌?妫?几叨?闳?祝?宽五四米,上面画有百穗。因刘集刘姓祖宗是从洪大槐树迁来,故画面上的须儿皆朝西方。“百穗”是“百岁”的谐音。此图象征刘氏家族本固枝荣,绵绵瓜瓞。村中族人珍藏《百岁图》,像世厚老人保存《共产党宣言》孤本一样虔诚。《百岁图》请后,代代传人都将斯图安放于一特制的红漆樟木箱内,上系铜锁三把,由几位族长分掌,不容任何人亵渎。每逢大年三十,三把钥匙同开,取斯图与族谱同悬堂,大年初一凌晨,刘氏家族大小人等,一齐心香祈祝,三拜九叩…我在此采访时,正值商品大初涌大王镇,从广东来了几个文贩,价购刘集《百岁图》,村中年轻人因办企业短资,心有所动,村中老人们闻讯手执菜刀护卫红漆箱,怒斥小辈:“刘集就是穷死,也不能卖了祖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