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自由。新铺的大掌柜,你是想给聪娃钉铁掌、笼,叫他在生意场上为你拉卖命,那才是毁了你们老张家的千里驹哩!”
张金锁紫胀着脸说:“舅官儿,我不懂啥庄、村的,我只知聪娃是带着粮上小,一星期背去六天的杂面馍,用开泡着吃来的第一名。我心疼他,一天要给他十二个制钱,叫他买两碗汤面吃。他死活不要,还拍着兜说,我有,俺娘给我了!可我知他没有。他有,就不会天天啃馍了,我只能佩服聪娃有志气。”
在灶屋哭了。爷爷也把脸歪到一边,看蚂蚁上树。
张金锁又说:“去信上学,离家几百里,要上四年,一年上预科不膳,馍背不去了,一个月三块大洋的膳费,你没问问你夫不得起!”他摹仿我舅爷的样,哼哼着说:“‘吃草饮,举足跃,才是的真情’。哼,没草吃了,还哩!”
舅爷又发了神经,定定地望着张大掌柜,黄琉璃珠“嗖嗖”地放五颜六的光芒,大声对屋里说:“聪娃,你给我起来!我把驴给你牵来了,你就骑上驴投考去,你一准考得上!到信把驴卖了,够你一学期的膳费。还有,驴背上的钱褡裢里,还有三块大洋、一本《康熙字典》。”又对我爷爷说:“夫,我走了!”
从屋里跑来说:“你别走,聪娃起来了,起来了!”
爷爷说:“起得猛了!快儿给他擀面条,叫他吃了面条再起来,就说是他舅叫他吃草哩。唉,这娃!”
父亲再次见到我舅爷,舅爷已变成一堆黄土。
那一年,父亲在燕京大学国学研究院修业期满,空儿回乡探亲,扑在我舅爷坟上就过去了。
舅爷辞世以前,他的私塾里只剩下两个学生,那是他的儿特意给他的两个孙娃。隔,一位告老还乡的账仙儿开办的珠算训练班闹非凡,算盘珠炸豆般噼啪响。这边,舅爷把酒壶放在课桌上,用筷蘸了酒,抿到孙娃嘴里,说:“娃,爷累了,东村有了初级小学,我给你们报过名了,你们想不想去?”孙娃呼雀跃说:“早就想去了,只是俺爹怕你难过,不叫俺去。那里娃多,还能学唱歌儿!”撂下我舅爷,一蹦三地跑了。
舅爷默然无语,独自在空旷的讲堂上坐了半天。蜘蛛正在屋角结网。麻雀也到他下酒的菜碟上叨儿。中午歇晌时,他梦见羊氏母泪“咩咩”地叫他。晚上,他划着一条小船,到了河心就任其飘,伴着老酒,自斟自饮;抱着三弦,自弹自唱,唱的是三闾大夫屈原的古词:“众人皆醉兮,惟我独醒;举世浑浊兮,惟我独清!”又望着河里的星星说“哟,星星掉到河里了!”小鱼儿在面上“啾儿啾儿”地打漂儿,他又说“哟,小鱼儿也长了翅膀了!”又斟了两杯残酒,向对面空着的一个坐席说:“惠施兄,咱俩不要再吵了。我非鱼,得鱼之乐也!”饮尽最后一盅残酒,纵跃中。
舅爷终年五十八岁。他变鱼那天,对儿说,地应是农人的本,可以读书,但不可以成为读书人,让儿不要学他。儿遵从父命,一生专事农耕,偶以诗书自娱。家小康,是自耕农。
父亲在我舅爷坟上过去时,是叫我骑在脖上的表叔把他背回去的。
父亲醒来后,泪问:“表哥,我舅给我留话没有?”
“他说你飞呀,飞呀,飞了,看不见了。他还说…”
“还说啥?”
“还说了一些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