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宛儿姨并肩坐在船尾,望着远去的故乡,小声说着我不能听懂的话语。父亲说:“小妹,只有你我知,什么都没有发生,因此,什么都没有开始。可是,客船一到岸,我们就要说一声‘再见’了!”宛儿姨将脑袋依在父亲的肩上。我听见了宛儿姨的低泣。
我们回到南时,宛儿姨家里发生了一场动。
宛儿姨的父亲正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不翼而飞的曲稿。他的亲家翁又跑来告急:“糟了,宛姑娘跟着一个教授携琴私奔了!”宛儿姨的父亲一听,也直了。亲家翁又说:“我给报馆送去了‘寻人启事’,明天登报!”宛儿姨的父亲又气又恼说:“登报!你这不是自曝家丑吗?”亲家翁说:“那你说咋办?你把我没过门儿的儿媳妇丢了,你赔我一个就是了!”
两个老人正吵得不可开,我父亲却坦然、翩然、甚而有一些大义凛然地走了客厅,把完好无损的曲稿与同样完好无损的宛儿姨一同送回了府上,还把他从“瞎能娃”那里搜集的、由宛儿姨分别用简谱和五线谱记录下来的名贵曲牌《倒推船》拱手相赠。
宛儿姨的父亲看到曲稿完好无损,又双手接过了《倒推船》,一惊一乍地打量着我父亲,转怒为喜说:“误会,天大的误会!这个《倒推船》是老夫踏破铁鞋找了大半辈也没找到的呀!小女能追随先生找到这个曲牌,以此厚赠于我,可以说是天遂人愿,老夫我幸遇知音了!”
他当即置酒设宴,让宛儿姑娘在古筝上弹奏了《倒推船》。
那是一支表现逆行舟、与命运抗争的曲。宛儿姨凄然抚筝,悲从中来,一时间,声、涛声、风雨声伴随着长空鹤唳、遍野哀鸿,在客厅里盘旋、萦回,向天边汹涌而去。宛儿姨的老父击节赞叹,直听得目痴神迷。曲终,宛儿姨掩面而去,泣不成声。
宛儿姨未来的老公公是山货行的老掌柜,他似疑似惧地伸手指,摸了摸筝弦,好像被了一下,倏地缩回手说:“好家伙,弹了一大锅咕咕嘟嘟直冒泡儿的锅开,连筝弦也是的!”宛儿姨老父说:“你就别再往锅底下填柴火了!赶去给报馆儿说一声,你那个‘寻人启事’千万不能登来。再说,宛儿还没有过门,还不能算是你家的人呢!”亲家翁骇然说:“咋了?”宛儿老父说:“不咋,你快去老河叫你大公回来与宛儿完婚就是了!”
我父亲迟迟没看到宛儿姨来,就向宛儿姨的老父起告辞。老人与他执手走客厅,斜睨着亲家翁说:“记着,宛儿弹的不是‘开锅’,是《倒推船》,弹到这里为止,以后这船往哪儿推,我可就不了啦!”
我声明要吃宛儿姨卷的那一张煎饼从而引起母亲与父亲的一场冲突也随之平息。但是,宁静中包藏着不安和不祥的气氛。母亲好像要跟那一张“滴着的煎饼”较劲儿,奋发图地面团、切葱儿,油锅也跟着吱吱地叫,让我吃上了外焦里的葱儿酥油饼。母亲用白一闪一闪地瞥着父亲,不住声地问我:“还是妈妈烙的葱儿油饼最好吃,对吗?”我却低着,没有回话。我想起了薛姨。薛姨孤独地睡在郊外的黄土堆里。我知,我们吃了葱儿油饼之后,就要永远地离她而去。我没有吃完属于我的那一份葱儿油饼。母亲底气不足地问我:“怎么?妈妈烙的油过不好吃吗?”我说:“我吃饱了,我的油饼要留给薛姨吃。”母亲的泪就唰地下来,又领着我,去郊外看望薛姨。
路上,母亲要我跟她一起采集白河岸边的野。母亲说,要采喇叭,当薛姨寂寞的时候,让喇叭为她喇叭。母亲用一青藤将喇叭捆成一束,一嘟噜银铃铛互相碰撞着,发叮当地脆响。我让母亲把我的葱儿油饼也藏在铃铛里。这时,我和母亲远远望见,薛姨坟前晃动着两个人影,走近了,才认其中的一个是宛儿姨。宛儿姨正把一棵长着叶的小树竖在坟前的树坑里,一个像是仆人的男人挥着铁锨向树坑里填土。
我大声叫着:“宛儿姨!”向她飞跑过去。
宛儿姨抱住了我,但她看见母亲从树丛里走来,又惊慌地松开了我。
“你瞧,”母亲动人的微笑“我的儿也这么喜你了!”
宛儿姨顿时涨红了脸“啊,孟老师!”
母亲好像挥舞着一条看不见的鞭“这个小家伙刚从老家回来就闹着吃煎饼,还必须是你给他卷了丝的那一张煎饼,那一定是一张特别好吃的煎饼!”
宛儿姨宛如一只被得无可逃的兔“哦,是这样的…我给张先生送去一些曲稿…家父收藏的曲稿…哦,是的,斑斑是个可的孩!”
母亲的笑容依旧明媚动人“兵荒的,你孤单单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到乡下去,真是太难为你了!”
宛儿姨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曲稿本来是可以给孟老师的,只是张先生还要我去记录艺人授的曲谱,学生不敢怠慢。”
母亲赞叹说:“记录曲谱那就必得是你这位才女了。在开封,我就听张先生不住嘴地夸你!你在南同乡会上弹过古筝,是吗?都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哩!”
宛儿姨惶恐说:“孟老师见笑了!”
母亲又换了温柔的目光,小声问:“听说就要喝你的喜酒了,是谁家公有这样的好福气?”
宛儿姨低不语,眶里忽地蓄满了泪,又拿起铁锨为小树培土。
母亲惊慌说:“哦,对不起!我只是听人说说,没想到会惹你难过!”
“宛姑娘,该回去了。”植树的男人说。
宛儿姨不理他,又围着树培土。
那人说:“再不回去,老太爷又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