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父亲挎着包袱跟随民兵远去的背影,还记得追随着这个背影的一双双着泪不敢叫它来的睛。背影就要消失在保定巷尽的时候,大家才忽然想起没有任何人向老人说一句送别的话,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他临别的叮嘱作回应。姨父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忙说:“明,你快去…快去送送咱爹!”
明叔说,他从火车站回来时,西屋一片哭声。贺继续用记忆折磨自己“我知…他回不来了…我在黄河北见过…再不会有他了…”
客厅里,只有刚刚下班的三姨陪着姨父,三姨的圈红红的,劝姨父说:“你也想开儿嘛,我们也搞过‘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嘛,也错批错斗过不是?我们也得总结教训不是?…”
姨父看见明叔回来了,急急地问:
“给爹铐了没有?”
“没有。”
“车上有座位没有?”
“爹有座,他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把守着过。”
“爹又说啥了?”
“爹不说话。我跟着火车,跑到站台尽,爹也没有扭瞅我。哥,我看咱爹…”明叔忍不住泣起来。
“不哭,不哭,咱爹咋了?”
“咱伤了爹的心了!”
一颗最顽的泪珠从姨父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眶里拱了来,但他毅然用手掌消灭了它,站起来说:“唉,淮河又要闹事了,有个会我不能不去!”他向门外走着,又回过,用恳求的气说“明,你在这儿多住几天,陪陪咱妈!”
我曾胆怯地向姨父提起这件遥远的往事,表示我对贺爷迟到数十年的同情。姨父总是立即止住我的话题,说:“他回去并没有受多少委屈,批批斗斗、走走过场就是了!”
但我没有勇气告诉姨父,我对坡底的访问得知,即使那是一次比较文明的批斗,也让贺爷经历了一次心灵的炼狱。
民兵带着贺爷走过贺家大院的旧址,那里早已变成了国民党还乡团制造的一片废墟。而且贺爷知,六年前,他的二哥、二嫂让那个披着国民党上校军衔的儿送回家乡,也曾面对着同一片废墟。二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摇顿足,哭呼苍天,吐血数盆,猝然昏倒,再也没有醒过来。只半年,二嫂也跟着二哥了坟地。贺爷只是在他面对贺家大院的一片废墟时,才十分、十二分真切地发现,自己早已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者,而且是一个被国民党的省主席宣布为“豫西祸首”的无产者。现在,他必须接受他所皈依的那个被压迫阶级的清算。
村巷两边的村民在贺爷面对废墟时才与他作了同样惊心的发现。他在民兵的押送下,目不斜视而又不无伤地从废墟前边走过。村巷两边,是一双双沉默和惊愕的睛。有的睛里也夹杂着对于任何一个曾经阔气过、神气过而终于了霉气的人都会表现来的快意。没有问候,没有呐喊,没有叹息。只有押送贺爷的民兵将手在“二八盒”上,向所有的睛炫耀着“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权威,表现着完全合乎情理的自豪,喊叫着:“看看,俺从省城大官儿的门楼里,是把他揪回来了!”
贺爷说,他听到这一声呐喊的时候,甚至产生了对他的长——那个共产党的“省城大官儿”的崇敬意。哦,只有共产党的省级官员才可以把自己的老如此顺从地给民众。贺爷到,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既合理、又普通的事情。他的心情逐渐镇静下来,开始迈着稳健的脚步穿过变得陌生的村巷。
但是,当他被押村西庙的时候,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心理调整却受到致命一击而轰然瓦解了。因为他看见,用麻绳背绑着的赵双贵正鼓突着惊愕的珠盯视着他。赵双贵是从县南的一个山里抓回来的游击司令。他面黄肌瘦而虎视眈眈、惊骇不已而又喜不自胜地向贺爷打着招呼:“你好啊,贺司令,没想到你会回来陪我!咱俩咋又变成一绳拴的两个蚂蚱啦?哈哈,哈哈哈哈…”赵双贵大笑不止,民兵用枪托戳他,也制止不住他打从心里爆发来的怪笑,笑得浑打着哆嗦,笑了浑浊的泪和两条蚰蜒样闪光发亮的鼻涕。贺爷被怪异的笑声震颤着,如有无数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曲勾首地死缠着他。他昏脑胀、肝胆俱裂,像一个没有放稳的布袋栽倒在庙里。
贺爷醒来时,赵双贵的脖后边已经上了“亡命旗”正被民兵揪着胳膊架去。赵双贵依旧虎视眈眈地望着贺爷,得意地发话:“贺司令,我在东河坡奈何桥上等你,哈哈哈哈!…”
贺爷听到了一声枪响,天空上动着人的笑声。
贺爷再次醒来时,一个陌生的媳妇正在民兵的监视下用勺喂他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