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凌晨,八百里秦川如一个丰腴的静卧梦中的女人,所有的村庄都在她的怀抱中熟睡。当父亲熬到第三两灯油的时候,石羊庙的钟楼上忽然传来昂扬、的军号声,如同不已的电光石火在夜幕上忽隐忽现。黑夜里有人疯了似地吆喝:“鬼投降了,鬼完了!”父亲掷笔,起来喊叫:“天亮了,天亮了!”每个村庄都在刹那间沸腾起来。父亲急怪脑地环顾草屋,不知要寻找什么东西,忽地抄起一小擀杖,敲打着一个铜盆,奔了村巷。当我赤脚跑去的时候,教授和农民、陕西人和河南人都在村打麦场上呼跃。四周炸响了鞭炮,迸飞着火星。一列火车拉响一拉溜儿的长笛,如扯起一条迎风飘扬的彩带,从村“洋桥”上奔腾而去。
天亮时,我看见父亲的稿纸还铺在桌上,上写:“第十一章〓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与鼓曲”通宵未眠的父亲对母亲说:“我还有一块小小的‘失地’没有收复,《劈破玉》的尾还丢在南呢!”
…(母亲哭了)你们竟然吃着丝面谈笑风生!父亲恼怒说,这是哪个混账的消息灵通人士向你透的边新闻?可是,你知你知吗?母亲说,你要我知什么?父亲说,是宛姑娘付的饭钱,我是个“吃白儿”的!弟怯生生地话,我跟二哥也吃过宛儿姨的夹烧饼。我修改病句说,是烧饼夹。母亲的表情又松动下来,说,好了,你们爷儿三个真够面的了,一群“吃白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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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的冲突也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急。一转脸的工夫,父亲又十分欣、十二分亢奋的样,打开一个纸袋,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发表演说:“你知吗?它要由十多弦乐合演奏,且已脱离曲词而成为独立存在的弦乐曲了,如果还不能说它是我们中国最早的响乐的话,那么,起码可以说,它已经备了响乐的一切要素,比西方响乐的诞生还要早二百多年呢!”父亲碰翻了一个板凳,板凳砸在一个破瓦罐上,瓦罐发破碎的轰鸣,而演说照旧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响乐来自廷,原来只是为皇帝演奏,而我们的《劈破玉》来自民间,却又不是小家碧玉,它凝聚了民间音乐家四百多年的心血,且未被廷乐官掠为己有,难不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吗?哦,对了!”父亲戛然而止,忽地向门外走着说“我该去石羊庙领薪了!”
那又是一段宁静的日。H大学开课了。一位迈着将军步伐的中年司号员握着闪光的铜号,时登上石羊庙的钟楼,号声悠扬苍凉、一日数起,向住在十多个村庄里的知识阶层发布起床、上课、下课、熄灯的号令。我也随着号声,在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板凳和一块桐木板——那是我放在膝盖上的课桌,走土窑里,完成了小学的学业。父亲不听熄灯号的指挥,他在写一本旨在对鼓曲的历史源和艺术价值行探讨和评价的《鼓曲言》。